更何況,我隻是個聽天由命的平頭百姓。
想要活——
妥協、屈服才是常態。
我醒來時,身側褥子已經冷了。
我習以為常。
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唇,我起身準備梳洗。
忽的,陳平喚了我一聲。
「常念姑娘。」
這倒把我嚇了一跳。
打眼望去,陳平正板板正正的坐在對面。
他的臉紅撲撲的,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此刻害羞的不敢看人。
「軍爺還有事?」
「我們..」
陳平緊張的攥了攥拳,「我們還能再見嗎?!」
室內驟然寂靜。
望著陳平那一臉的純情,我努力將唇抿緊,好叫自己不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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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我捋了捋鬢邊的碎發,深吸了口氣。
旋即翻身下床,扭著細腰走至他面前。
「軍爺就這麼喜歡我啊?」
我低身附在他耳側,餘光瞥著他那不知道往哪轉好的雙眸。
「巧了,我也很喜歡軍爺。」
「想與軍爺時時相見呢。」
我朱唇微動,暖昧的話語染紅了他的耳根。
「既如此」
我挑起他的下巴,語氣蠱人。
「包我吧。」
我輕拍了拍他的滾燙的臉頰,轉身笑盈盈的向門口走去。
「對了。」
我腳步一頓,戲謔一笑:「我很貴的。」
「就你身上這一袋子錢,可是不夠的。」
說罷,我含情脈脈的凝了他一眼,不再停留,向外走去。
身後,是陳平如夢初醒般的大喊:
「常念姑娘你等著我!」
「我一定……一定送錢過來!」
我啞然失笑。
這人,還真是個人傻錢多的狗大戶啊!
到了傍晚時分,我正扮好紅裝出來接客。
就見紅硝急哄哄的衝過來,激動道:「常念,你這回可有福了!真叫你遇上個人傻錢多的!」
「就昨天傻不愣登坐著的那個,剛剛送了一大袋銀錢過來,說是要包下你。」
「你是沒瞅見啊!老鸨那眼睛都直了!」
「真是的!」紅硝砸吧著嘴感慨,「怎麼就沒叫我遇上啊!」
我揶揄笑著,「你不是嫌麻煩不要嗎?」
紅硝滿臉怨念。
「那不也比伺候老梆子強!費勁巴拉上一晚,才給那麼一點點錢!」
我笑著,目光落在她身後花梯上。
陳平正站在那。
見我瞧他,陳平憨憨一笑,有些不自在的撓撓頭。「行了。」
我拍了拍紅硝的肩,保證道:「下次都給你。」
說著,我腳步雀躍,飛撲到陳平懷裡。
我笑的見牙不見眼,誇他:「軍爺大氣,軍爺威武!」
「我今兒,」我踮腳仰頭,同他咬耳朵,「一定好好伺候軍爺。」
陳平的臉又紅了。
他真是不經逗。
我的唇彎了彎,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聽見我笑,陳平的臉更紅了。
索性抱緊我,低下頭避開紅硝赤裸裸的目光快步走進房內。
這夜過後,陳平就跟長在了春滿園。
他對我的稱呼也從拘謹守禮的「常念姑娘」到了中規中矩的「常念」。
最後變成字字繾綣的「阿念」。
有時,我們並不糾纏於床第間。
而是相互依偎著坐在窗邊,望著夜空的點點繁星,笑笑鬧鬧地說著家常話。
待到天光大亮,他會笨拙的替我描眉、點唇、绾發。
陳平眼中的深情甚至叫我這麼個鐵石心腸的人都生了錯覺。
覺得,我們是一對新婚燕爾的尋常夫妻。
一晃三月,陳平所在的軍隊要拔營前進。
夜裡,溫存過後,陳平握緊我的手。
他寡淡的眉目間迸發出希冀的光。
陳平說:「常念,我給你贖身吧!」
聞言,我平靜的出奇。
隻是道:「那贖身以後呢?」
陳平一愣,結結巴巴道:「什麼..…什麼以後啊?」
我輕笑,絕豔眉眼間生了幾絲悲涼。
果然,他沒有想過以後。
也是!
我自嘲一笑。
少年輕狂,熱血上頭,總以為眼前的繁花似錦會常伴以後的陽關大道。
卻不知世事艱難,天災人禍才是常態。
不怨他,怨這不仁不義的世道。
旋即,我重復道:「我問,贖身以後呢?」
「陳平你有沒有想過,這世道人命比草賤!」
「贖身容易,那贖身之後呢?」
我質問他:「贖身之後,你要給我怎麼樣的生活,你想過沒有?!」
「還是說——」
我挑眉,對上他的眼。
「你要跟我跟著你吃苦,過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
「這不能夠!」
我果斷將手自他合攏的掌心抽出。
「阿念……!」
陳平的手張了張,終是無力的垂下。
他低眸,滿眼的失魂落魄。
我見不得他這委屈模樣。
揚眉,我用最柔弱可欺的臉龐露出最堅硬涼薄的一面。
我說:「陳平,你也不必如此作態。」
「你想要有美人在側、紅袖添香、知冷知熱,是人之常情。」
「可我拒絕你,也並不有違綱常!」
「我是做婊子的。」
肩頭半掩的輕紗滑落,露出大片歡愛的痕跡。
我坦然露著,視線不躲不避看向陳平,繼續道:「千人騎萬人壓,處處低你們一頭。」
「但我活至今日,也是吃盡了苦頭,流幹了眼淚!」
「我少時家破人亡,與野狗爭食!後輾轉流離,被賣入青樓,失了女兒家最重要的清白名聲。你以為我就願意嗎?!」
「我就不委屈嗎?!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啊!」
我的話語間不禁添了些憤懑,「若說委屈我比所有人都委屈!」
「可我得活!我得拼命的活!」
「我爹娘省下最後一口吃的留給我不是要我自怨自艾的!」
「我不好容易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你又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覺得我會放棄現在的一切跟你去過毫無出處的以後!」
「我常念——」
我挺直脊背,眼神堅定,語氣決絕。
「要過,就隻能過更好的日子。」
「你給不起,就別來害我!」
說罷,室內再度陷入寂靜。
我按了按有些發麻的指尖,心下懊惱。
這不是一個娼妓對待恩客該有的態度。
若照平時,我該是順著他說些情非得已的軟和話,哄得人多給我留些金銀才是正
道。
可現下不知為何,對著陳平,我心下的火氣是止不住的長。
或許是因為失望吧。
如果他能給我一個更好的答案,我那顆開始消融的心說不定真的會因為他破冰悸動。
但我轉念一想。
陳平馬上就要走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頓時,我腰板就直了。
抬眸,我打算直面他的狂風暴雨。
畢竟,哪個男人受得了被這麼戳心窩子的吡噔上好幾句。
但陳平受得了。
他像是不知冷暖傷痛的木樁子靜靜佇立在那。
「原來是這樣啊……」
陳平口中喃喃,若有所思,「是我的錯。」
我怔然。
迎著我錯愕的眼神,陳平道:「是我腦子笨,想的少。」
「那等我可以給你比這更好的生活,你能不能跟我啊?」
陳平的語氣很輕,似是哄慰,又似是懇切。
我喉間一緊,滿是澀然。
凝著他那如黑曜石般精亮的眸子,不待心中百轉千回,口中先道:
「好。」
12
陳平一走就是兩年。
我照常接客。
隻是偶爾透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隱約間,我會望見那個滿眼青澀,見這花紅柳綠比上了戰場還要緊張的大頭兵。
我不禁苦笑搖頭。
嫌乎別人笨,怎麼自己也犯傻呢!
陳平,一個連名字都平平無奇的人。
我又在奢望他能創造什麼奇跡呢?!
可他創造了——
在一個夏日。
陳平再次闖入我的世界,為我這周而復始的生活帶來了天翻地覆的變數。
彼時,春滿園裡響徹紅硝的尖叫聲。
不待謾罵四起,她已拉起我的手火急火燎的衝到春滿園門前。
「阿念,你你….你看誰來了?!」
紅硝累的上氣不接下氣,可言語間卻難掩興奮。
「誰啊..!」
我下意識抬眸。
面前人正騎著高頭大馬,白袍銀鎧與熾日金光交相輝映,赫赫炎炎恍若天神下凡。
霎時,我瞳孔驟縮。
陳平!!!
「阿念!」
陳平翻身下馬,被風霜刀劍磨礪到冷硬眉目在望向我的那刻驟然變得柔軟。
他急切的上前,卻在離我還有兩三步的距離處生生止住。
「阿念,我現在是中郎將了。」
陳平緊張搓了搓手指,「我有了俸祿,還買了宅子,我能給你比現在更好的生活了。」
「所以呢?」
按捺下激動,我盡量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顯得平靜。
「所以..!
陳平咽了咽口水,眼中迸發出與兩年前那個夜裡相似甚至更盛的光彩。
「所以你能不能嫁給我!」
「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娶你!」
咚!
陳平的聲音很大,似洪鍾敲動搖晃著我本就雀躍的心。
一下又一下。
不受控制,咚咚作響。
我聽自己的聲音在問:...娶?」
不是贖,是娶。
「陳平你……你要娶我?!」
「對。」陳平點頭,「我要娶你。」
他向前一步,衝我伸出手。
「常念,你願意嫁我嗎?」
盯著這隻布滿粗繭的大手,我的理智稍稍回籠。
我從來沒有嫌惡過自己的身份。
可陳平的愛太過熾熱盛大,以至於我總想拿最好的來配他。
而我掙扎在泥濘間,苦苦求生多年。
滿身髒汙,再好也是低賤。
垂眸,我面色難堪:「但我不是良家女了。」
「巧了!」
陳平語調微揚,無視周圍人闲言碎語,彎下腰看入我的眼。
「我也不是什麼正經人!」
「陳平,你要想好了.…」
想好了,娶我會淪落到什麼樣的境地。
無論日後他有著何等卓越的功勳,都會有人跟在他身後戳他的脊梁骨。
說他拎不清,放著清白人家的女子不要,娶一個娼妓爛貨做娘子。
這樣的譏笑嘲諷將會伴隨陳平一輩子。
或許,還會成為後人的笑料
「我想好了!」陳平把話搶了過去,「我早就想好了!」
「我不光是想好了!我還想的特別美特別好!」
陳平無懼無畏的掃視著人群。
旋即,他的目光再度落到我身上。
「常念。」
陳平凝著我,滿是認真,字字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