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將山匪頭子的頭顱帶回王府,仲親王竟在我面前落了淚。
宋濯枝身著素衣,在一旁攙扶著父親,此刻眼尾也露出點點淚光。
看著她的眼淚,我不知為何胸口一痛,一種從未有過的酸澀湧上心頭。
仲親王用過午膳便要休息,我與宋濯枝一同出了堂屋,在稍顯狹窄的廊下並排走著。
仲親王府建成已近百年,世世代代由不受重視的皇子繼承,府中的亭臺樓閣皆呈現古樸典雅的氣息。
一路上意外的安靜,我輕吐了一口氣,從懷裡掏出一隻栩栩如生的草編蝴蝶,遞到她面前。
她顯得有些驚訝,「戚將軍?」
我笑了笑,忽然覺得自己意外的幼稚。
但那又如何。
「我祖父每次從戰場上回來時,都會帶幾隻草編的小動物,我比不上他,隻會編這一種。」
她緩緩伸出手,我將那隻蝴蝶放在她手心,她的眼睛一瞬間變得洇紅,晶瑩的淚珠沿著臉頰一滴滴滾落。
隻見過三次面,她就在我面前哭過兩回了,可我卻沒有升起半分的不耐。
好奇怪。
家裡那幾個堂兄弟總是被我打哭,可那時候我也沒覺得一滴眼淚有這麼重,甚至見到他們的哭花了的臉更是叫我湧起狠狠操練他們的衝動。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覺得可愛。
「郡主,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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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旁匆匆趕來的丫鬟驚呼一聲,隨即轉頭看向我,目光猶疑,「戚將軍?」
「鳴鵲,不得無禮。」
宋濯枝吸了吸鼻子,別過頭不看我,瓮聲瓮氣道:「多謝將軍。」
我摸了摸脖頸,在丫鬟的視線下,略有些心虛地應了一聲。
或許是知道了那日發生的事,仲親王近日常常請我入府賞宴,府中因世子之事帶來的悲痛仿佛已經被遺忘。
但我知曉並沒有。
我進府勤了,與宋濯枝也親近了些。
可能是兄長逝世導致,她總是一個人悶在書房,像一枝在冬日逐漸枯萎的綠萼。
我閒暇時便帶些街邊的小玩意來逗她,也不拘是什麼,今日是皮影畫,明日便是九連環,再明日便是染色的紙鳶。
自我來後,她也不一個人悶著了,便改為看著我發呆。
丫鬟偶爾也打趣她,「郡主這是有心事了。」
我不知曉她在想什麼,她也從不跟我說。
唯有我教院裡小廝習武時,她會躲到牆角偷看,我每每練到滿身大汗時,她又露出那種微笑的表情。
不懂。
今日又來了封祖父的信,話裡話外都是催我回去,但京城的夏日太熱了,還是渝州涼快。
仲親王還將一處院子騰出來,好讓我練武。
他真是個平易近人的王爺。
隻是有一天,他忽然將我叫至一旁,先是將我誇了一番,又天花亂墜地說起自家女兒的優點。
我糊裡糊塗聽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想要撮合我與宋濯枝。
他喝了杯茶,問我,「戚將軍意下如何?」
這確實是最好的辦法,若我真是男子,想必定能給她一個安穩的家。
可我不是。
面對著眼前滿眼期望的中年男人,我拒絕的話語淹沒在唇舌之間。
「王爺..可否讓我與郡主見一面?」
我知道這樣的要求過於無理,但我別無他法。
仲親王正要皺眉,卻聽見丫鬟一聲驚呼。
「郡主!」
他連忙向旁看去,目露無奈,「濯枝,你..」
「父王。」
宋濯枝從一側的耳房中走出,她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多褶長裙,銀絲線在裙襬處勾出雲紋,走動時仿佛步步生蓮。
我還是第一次見她這樣端莊的穿著,她轉過身後,我又愣了一秒。
她沖我福一福身,低聲道:「戚將軍。」
我連忙抱拳回禮,「郡主。」「行了,都下去吧。」
仲親王揮了揮手,臨走前又瞪了我一眼,管家為我們隔上了屏風,幾人退到門外。
「將軍應當也知曉父王之意,」宋濯枝垂下頭,髮髻上的流蘇遮住了一側眉尾,讓她的神色詭秘莫辨,..父王想讓我嫁給你。」
「郡主..!
我躊躇地不敢開口。
「將軍若不願,濯枝便回稟父王,絕不勉強。」
不遠處的管家頓時急得滿頭大汗。
.…郡主!
——這世上皇親國戚多的是,可戚家這樣的將門卻獨獨隻有一個.我們仲親幹府已然落寞,父王也不怕叫人忌憚,想必你皇叔也應當能理解……
——至於你舅舅一家,他們雖與你兄長之事並無瓜葛,但我們兩家因這事有了隔閡,再不像從前那般。
——父王自知時日無多,唯有為你尋一個歸宿,才好放心,戚小將才貌雙全,戚家也是一代忠良……
她低下頭,手裡捻著什麼,一根乾枯似枯草的東西從她指縫中露出。
是我送她的那隻蝴蝶。
我心中一緊,便脫口而出,「我其實是女子。」
她忽而一笑,如同撥雲見日般,臉頰兩側浮現了淺淺的梨渦。
「我知道。」
7
「你知道?」
「對,我知道。」
宋濯枝側過頭,窗外的竹影映在她鬢邊,像是隻落在荷尖上的蜻蜓。
竹葉沙沙作響,是那隻蜻蜓在我耳邊扇動它的翅膀。
我看著她的側顏,記憶忍不住倒回那個冬夜。
街上琳琅滿目的商品,小販走街串巷地叫賣,我和娘親互相擁抱著取暖,可破舊不堪的外衣依舊遮不住肆意的狂風。
然後,我看到了轎攆上的那位公主。
所有形容華麗的詞語都比不上我那日親眼所見來的震撼。
在一片喜氣洋洋之中,她就像一隻被綁住翅膀的翠鳥,身上鮮艷的羽毛被貪婪的人類拔掉,還要被等在一旁的野獸吞吃入腹。
可鳳冠再華美,霞披再珍貴,也比不上她那雙宛如尖刀出鞘的寒眸。
再一恍惚,那兩張不同表情的側臉同時變了模樣。
「從一開始就知道。」
她的唇角勾起,剎那間,毫無波瀾的古潭一瞬間盪起了瀲灩水波,那晃人的笑意幾乎將我的心神攝去。
我忙喝了口茶水壓了壓,這才道:「.…但我給不了你孩子。」
她好像聽到什麼有意思的事情,盯著我半晌,眼神怪異又恍然。
「戚將軍是「男子」,不曉得我們女子的想法,我們隻要一個歸宿便好,不寵妾滅妻、敗壞家業,已經是萬幸,至於子嗣之事,連戚將軍都不著急,我又有什麼急的?」
「這...」
我遲疑了。
平心而論,我對她有著自己都難以言說的保護欲,我將其歸結為上一世的執念。
我雖已然參軍,也暫且將匈奴擊退,但這短暫的和平不可能長久下去,唯有將匈奴單於剷除,才能為大周換來永世的安穩。
若是在我上戰場時,她嫁做他人,哪怕我功成回朝,想必也不會多麼痛快。
可我身為武官,又常年在外,她便隻能待在那三尺寬的樓臺之中,日復一日靜靜等候夫君的歸來。
我低聲道:「隻怕委屈了郡主..
她抬眸看我,「能嫁給戚將軍,就不算委屈了。」
我張張口,不知為何臉頰竟有些發燙,反倒不敢與她那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相視。
她忽而想起什麼,從袖口掏出一枚虎紋玉扳指,似是用一整塊墨玉雕刻而成。
「這是太上皇留給我父王的,父王說日後傳給我的夫婿……你若是戴上這扳指,就算我半個宋家人了。」
我想了想,「怎麼戴?」
她遮住我的袖子,隔著手帕捏住我的手,拇指傳來溫涼的觸感。
我抬起手看那扳指,唇角不自覺上揚。
感覺到身側她的視線,我連忙抵住下巴輕咳一聲,掩飾方才那不自然的表現。
宋濯枝喊了一聲,「父王——」
管家忽地推開門,目光警惕的估量了一下我與他郡主之間的距離,像是滿意又像不滿。
他身後的仲親王將視線落在我的手上,看見扳指後頓時面露喜色,一隻手捂住不斷的咳嗽聲,一隻手招來管家。
「快、快把本王寫好的信送去驛站,別誤了兩個孩子的好時辰!」
我也要給祖父寫一封信,兩個月未歸,還自己私定了終身。
若是不提前告訴他們,等到回京城後怎麼也得是一頓竹筍炒肉。
在等待回信的過程中,我與宋濯枝的婚事不知為何傳了出去。
與震怒的仲親王不同,我與她還是像從前那樣,隻是清晨練武時,身旁多了一個光明正大觀摩的女子。
城中傳言愈演愈烈時,祖父的回信來了。
他先是痛批了我半頁,又半是生氣半是無奈道:聖上念我年輕氣盛,又有功名在身,準了我與仲親王郡主的婚事。
這句話寫完,便是娘親近日新發掘的食譜和祖母真真切切宛若在耳邊響起的嘮叨。
我在渝州待滿三個月,再啟程時,原本數百人的隊伍擴大了兩倍。
仲親王生怕自己的身體耽誤了女兒終生大事,便連王位也不要了,整個王府都隨著隊伍搬離了渝州。
回京城後我求見了皇上,皇上不答應把仲親王的王位留給我的未婚妻。
這在我的意料之中。
但這樣驚世駭俗的要求不過是一個試探而已,我要賭一把大的。
我們的婚約定在九月。
那一天,在皇帝的主持下,宋濯枝坐上了花轎。
我騎著高頭大馬在街邊迎接,我沒有扎男子的髮髻,長發鬆松垂在腦後。
周圍的人似乎覺得奇怪,可沒有一人將我視作扮男裝的女子。
我牽著宋濯枝的手,一同跨過了火盆。
她的手心有些涼,我握緊了些。
前廳的喧鬧聲被門板隔開。
「都出去吧。」
丫鬟們低著頭退下。
我走到床榻旁,掀起她的蓋頭,或許是被熱氣燻的,她的臉頰染上了粉意。
我忽然開口,「想不想換一換身份?」
她一愣。
我輕輕擦掉她的口脂,抹到自己唇上,又將那蓋頭蓋上。
等到眼前隻剩一片紅色,才道:「如意在床上。」
過了一會,眼前忽然出現了亮光,她將蓋頭挑開一個角,昏黃的光線照在我的臉上。
我微微側頭,輕吻她拿著玉如意的手腕,鮮艷的紅印在她白皙的肌膚上,我自下而上望向她。
「喜歡嗎?」
燭光下,她的眼睛濕潤好似小鹿,「...喜歡。」
婚禮過後,便到了初冬。
近些年的大雪凍死了許多人,靠天吃飯的草原更是橫屍遍野,也因此邊關屢屢被襲,不少大周子民因此喪命。
我有預感,邊關要出大事了。
我與濯枝婚後第二個月,仲親王便因病去世,他似乎已經知曉我女子的身份,卻從未表現出來。
他就像一個心滿意足的老父親,就連臨終時唇角都是上揚的。
濯枝隻在仲親王入殯的那天哭了一場,其餘的時間表現得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甚至還有空下廚,為我準備每日帶去軍營的糕點。
我覺得不對勁,卻說不上來原因,隻好再像從前那樣,四處尋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幫她解悶。
但這次行不通了,我帶回去的東西全被她收到了匣子裡,說是好好珍藏,卻也沒見她拿出來把玩過。
唯有她從家中來帶的那隻鸚鵡能叫她神色舒緩一些,我記得這隻鸚鵡,似乎曾在仲親王府裡見過。
濯枝抓了把南瓜子餵它,又分了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