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叫吉祥,已經十五歲了。」
我一驚,「若是換做人,豈不是已經到知天命的年紀了?」
原本安靜待在籠子裡的吉祥忽然撲通著翅膀飛了出來,在圍著我飛了一圈後,喊道:「知天命、知天命!」
濯枝與我對視一眼,捂住嘴笑了出來。
我從未見過她這樣明媚的笑容,便也忍不住笑了。
「你笑起來很好看,」我說,「但我很少見你笑。」她看著我,眼眶又紅了。
我被嚇了一跳,在身上左掏右掏也沒摸到一張手帕,隻好扯出裡衣的袖口為她拭去眼淚。
「怎麼了?」
她的眼淚越來越多,她猛地扎進我懷單,嗚咽道:「父幹、父幹他走了!這世上隻剩我一個了!」
我鼻頭一酸,反抱住她日益消瘦的身體。
我並不怕濯枝嚎啕大哭,整日黏在我身邊,卻恐懼於她日復一日的消沉,就好像不知哪一天,她就會化作風離我而去。
「你難得賦閒一日,我不該這樣。」
她忽然收了眼淚,眼睛紅紅的,卻還強撐著站起身,「廚房裡煮了雞湯,你下個月就要出徵了,得好好補一補。」
「雞湯?」
我問一旁的鳴鵲,「這雞湯是誰做的?」
鳴鵲忙道:「是夫人,今早將軍走後夫人就醒了,說是給將軍補補,熬了整整一上午,我們要幫忙,夫人還不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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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一沉,「濯枝!」
她並不理我。
我快步上前,從身後抱住她,她低頭不語。
我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梅香,接著,手臂上傳來濕潤的觸感。
是眼淚。
「濯枝。」
心中的想法愈演愈烈,我將下巴擱在她肩窩,小聲道:「你想不想出門?」
她吸了吸鼻子,還帶著哭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什麼?」
我沒再繼續說下去,隻是親了親她的面頰。
「等我回來。」
我不想也不願做「男子」了。
即便這是最優的辦法,不用動搖世人觀念,也能安安穩穩與濯枝「夫唱婦隨」、共度餘生。
但我做不到看著她為我洗手作羹,將一身的才華與報復鎖進這狹小昏暗的臥房,整日與後院瑣事為伴,那我又與這世間的男子有什麼兩樣?
不過是被一個男人困住和被一個女人困住的不同罷了。
我讓她嫁給我,就不該奪取她的自由。
9
「——你可想好了?」
我跪在地上,垂頭道:「祖父應當知曉,我做過的事從未反悔,即便是今天。」
這世間的女子,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一身榮辱皆系與家中男子身上。
若無父無兄,便是一株無依無靠的蒲草,隻能任由世人踐踏。
就連我能進入軍營,也不過是靠著祖父的威名與皇帝恩澤,即便是這樣,也要假借家中旁支兄長的名頭,才能得了這來之不易的功名。
我有祖父在身後籌謀,可這世間的女子又有幾人如我這般幸運?
若是連我都要靠掩蓋自己女子的身份才能獲取功名,那我這個將軍的名號又有什麼用?
祖父背對著我,看不清面容,但可以瞧見那日益消瘦的身體。
我恍然,那個能讓我騎在肩頭上的戰無不勝的祖父已經老了。
「靈和此次來隻是告知祖父一聲,不管如何,都不會牽連戚家。」
許久,傳來一聲長嘆。
「我們都老了,你.…你想做什麼,就做去吧。」
一股酸澀湧上心頭,我連忙起身,生怕再多待一秒就要落淚。
那一夜,我在兩位老人的默認下,恢復了女子身份。
第二日,皇上因病在身無法處理政務,暫由嫡長公主垂簾聽政。
長公主頒布新規,科舉考試將女子納入,朝堂中不再是清一色的男子。
入冬,匈奴大肆劫掠大周邊境,我又奉長公主之命遠赴北地擊殺匈奴。
匈奴人擅使馬,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等到邊塞的將士們發現匈奴的痕跡時,他們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按照常理來說,匈奴軍隊應長於野戰而短於攻堅,但這個被老單於統治三十餘年的民族,卻有著與大周不相上下的攻城利器。
我年前與匈奴太子左賢王一戰,雖將其擊敗並斬殺,但不足以令整個匈奴帝國為之恐懼。
越來越寒酷的天氣,助長了匈奴的士氣。
常年駐守邊關的張將軍帶領周軍兩次包抄匈奴軍隊都被其突圍,如今周軍情緒低迷,實在不利。
我與張將軍商量對策,兵分三路,一隊守城,兩隊深入匈奴國,將其四分五裂。
因我對邊塞不熟悉的緣故,被留在城中。
當晚,城外廝殺聲不斷,斥候傳來消息,此次攻城竟由單於親自上陣。
我一直和衣而睡,聽到動靜後便與城內督軍一同上了城牆。
「戚將軍,情況不妙啊,張將軍率兵從後方深入,但從未有匈奴單於不在後方的消息。」
我握上槍,扯了扯嘴角,「不過是趕著來找死罷了。」
那拿腔作調的匈奴人罵了一聲,「一個女娃娃,也敢與我叫囂?不如回家換你爺爺上來!」
寥寥數幾的話語不會令我動搖,一個女子能站到這片土地之上,便是我能力的最好證明。
我跨上戰馬。
「去,點燃烽火。」
副將領命。
城門緩緩開啟,我長槍北指,冷聲道:「今日,便是你命喪之時。」
「若是輸了,便要你來和親,嫁給我吧,哈哈哈哈!」
身邊的將士因他的話而面露兇光,後方的軍隊中傳出不絕於耳的咒罵。
我不在意他對我的辱罵,但「和親」一詞卻令我想起了家中的妻子。
貧瘠的土地,茹毛飲血的士兵與叫囂著的王室。
我心中湧起澎湃的怒意。
濯枝。
這就是你曾經經歷的一切嗎?
天上飄起了銀白雪花,落在地上轉眼便被馬蹄混合在泥土之中。
風聲在耳邊嘶鳴,我早已顧不得了。
隨行的騎兵換了一波又一波,我將那挑釁我的將軍挑下馬,任由他被慌亂的馬蹄踐踏。
被圍在中間向後撤的匈奴單於仿佛感知到什麼,猛地一回頭,躲過了我的長槍。
他嘴裡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好像在咒罵。
濯枝,他上一世可曾是你的夫君?
他可曾欺你、辱你,甚至踐踏你的尊嚴?
我用力一刺。
他痛苦到雙目緊閉、面色扭曲,即便用盡全身的力氣阻擋,從胸口噴出的血泉也象徵著他即將凋謝的生命。
終於,我手下一松,繼奪取左賢王性命後,這把長纓又將他父親帶走。
我斬下他的頭,高聲道:「單於已死,繳械不殺!」
「單於已死,繳械不殺!」「繳械不殺!」
周圍爆發出熱烈的吼聲,仿佛在附和著我,這音浪一波接著一波,不遠處的督軍
仿佛也聽到了什麼,不敢置信地趴在馬背上觀望。
「你聽、你聽!他們在喊什麼?」
「督、督軍,是單於死了!我們、我們贏了!」
我從戰士們的擁擠中與他對視,隨即高高舉起那死不瞑目的頭顱,一字一句道:「單、於、已、死!」
「繳械不殺!」
蒼穹之上,一輪圓月掛在天邊,柔和的月光灑在我的臉上。
我有些累了,卻還是強迫自己緊握手中長槍,不知是哪來的溫熱液體濺了我一身。
我半邊身體一熱,隨即沒了知覺,最後一眼見到的是面色慌張策馬而來的督軍。
或許是幻覺,我的鼻尖竟然聞到了那久違的梅香。
濯枝。
好想你。
10
匈奴單於已死,周軍攻佔了匈奴的都城,控制了附近的幾百座城池。
我昏迷了三天,醒後才知道張將軍將剩下的殘兵敗將都——抓獲,偌大的遊牧帝國就此宣告完結。
再回京城已是兩月後。
因長公主鼓勵女子走出家門,或經商,或參加科舉,京城裡熱火朝天的。
濯枝的臉色比我走之前好多了,下巴也圓了不少。
我擁著她回了臥房,才發現一旁的桌案上放了幾摞書,一隻吸滿墨水的毛筆斜斜擱在筆架上。
「剛才在寫什麼?」
她倚在我胸口,手指不自覺抓著我的衣襬,「寫些話本打發時間罷了。」
雖這麼說,我也能看出她對這話本的喜愛。
我笑著打趣她,「這話本日後可是要流傳千古的,快叫我把它收藏起來。」
她白了我一眼,眼尾卻不自覺帶著笑。
一個陌生的丫鬟提著食盒進來,鳴鵲上前接過。
我奇怪,「這是哪來的菜?早就知道我要回來了不成?」
「是娘送來的。」
自從聽說女子可以經商後,她就在家待不下去了,從祖父那裡要來了資金支持,便在市中心的位置盤下了一家酒樓。
剛開業時還有客人,隻是好景不長,如今新開的酒樓又多,便漸漸變得門庭羅雀,到如今酒樓的營業全靠我祖父母貢獻。
我聽濯枝說了娘親的事,實在是哭笑不得,卻也覺得這正是她會做出來的。
正想要再問後文,卻又聽濯枝道:「謝謝你,靈和。」
我一愣,「濯枝,你..」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我一直在做夢,夢中的事情還十分真實。」
我握住她的手,那雙原本溫熱細膩的手此時冰涼刺骨。
「我夢見.…大周被匈奴踏破,三皇子繼位,我和幾位堂姐被送去和親,就像真實發生的一樣。」
她看向我,一字一句道:「我覺得,那就是真的。」
我知曉她在向我坦誠自己,我不想讓她失望。
「你……可還記得京城的和親路上,有一個快要餓死了的小乞丐?」
我想她應該是不記得的。
誰會在意一個隨手施捨的乞丐呢。
「我記得。」
她彎起眼睛,裡面仿佛有流光閃過,「我記得,就是你,那個小——乞丐。」
她說起這些還有些不好意思,「我贈給你的那支金釵,是我娘生前為我準備的嫁妝,我不願帶著它去匈奴的地方,恰好遇見了你。」
我忽然笑起來,心口有種脹脹的感覺。
她停頓了好一會,才轉過頭問我,「你為何要為我做到這一地步?」
「我不知。」
是報答上輩子的恩情嗎?
或許一開始是吧。
她皺著鼻子,學我說話,「我不知。」
我羞惱地去掐她的臉,她歪著頭笑起來,鬢邊的碎發落在臉頰兩側,像一隻正在扇動翅膀的蝴蝶。
我的蝴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