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擎,你戚家還真是出了個好女兒啊。」冠擎是祖父的名字。
這話一出,我便知曉。
他同意了。
再之後,便是辭別祖母與娘親,上輩子被夫君拋棄的娘親沒有掉一滴眼淚,哪怕到最後一刻她都是笑盈盈的。
可我卻在馬車行駛後,望見她側過身去用袖口擦拭臉頰。
那一日京城漫天遍野的黃沙,我不知娘親是被風沙迷了眼,還是難掩與女兒相別的難過。
祖父拍了拍我的肩,「若是捨不得你娘,現在還可以反悔,皇上也不會怪罪於你。
「不,」我回過頭,讓竹簾遮去身後漸行漸遠的身影,堅定道,「靈和不後悔。
祖父半是欣慰半是惆悵地嘆了口氣,捋了捋下巴上花白的鬍鬚,搖搖頭,「得女如此,實在是我戚家之幸啊..!
雖說我上一世也見過匈奴兵臨城下,可唯有真正親身體驗後,才發覺戰爭的殘酷血腥,不是民間話本三兩句就能寫出的。
昨日與你一同飲酒的人,今日可能就隻剩一具屍體,抑或是連全屍都留不下,身份都隻能靠些殘肢斷臂來辨認。
幾年的歷練過後,祖父終於支撐不住,上述告老還鄉,辭去將軍一職。
這時我也因斬下匈奴太子左賢王的頭顱而一戰成名。
匈奴士氣大傷,一時間不敢再犯。
皇帝欣喜於前線捷報,便破格升了我的職位,將我調回京城。
我與阿娘匆匆見了一面,還沒來得及聽她訴一訴相思之苦,又被派往渝州剿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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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州是仲親王駐地,四周被群山環繞,地勢險要,常年遭受匪害。
祖父為我準備了護衛同行,一行人一路顛簸,走了近半個月才到渝州府。
我安置好行李,便隨幾名護衛一起外出打探。
渝州雖亂,但景色怡人。
如今已入夏,天氣還未炎熱起來,河邊成群的少年在嬉戲玩鬧,笑聲穿透兩岸的垂柳。
我忽然一頓,草從裡閃過一抹金色。
是一支金簪。
我彎下腰撿起那支金簪,一個頭戴帷幕的少女也正要俯身,卻被我先搶一步。
她側身微微垂下頭,聲音甘冽如同清泉流過。
「這位公子,那是我的髮簪..
我一愣。
這聲音……好像從哪裡聽到過,隻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
不遠處幾個同樣戴著帷幕的少女喊了聲她的名字,她看了我一眼「公子?」
我連忙道歉,將簪子還給她。
她一福身,帷幕垂下的輕紗拂過我的鼻尖。
電光火石間,我猛的想起那異樣的熟悉感是從何而來的了。
是她!
金鸞轎上的那個和親公主!
一陣忙亂的馬蹄聲打斷我的思緒,護衛從城外飛奔而來。
4
「將軍,不好了,仲親王世子被山匪殺害了!」
「什麼?」
我面色一變,頓時將其他的事拋在腦後,追問道:「此事還有幾人知曉?」
「將軍,這事都要傳遍了,」護衛苦著臉,「仲親王得知此事後吐血昏倒,聽醫師說是怒急攻心…..!
「將軍,我們今夜可還要去剿匪?」
「先與我去王府,拜訪仲親王後再做打算。」
路上,護衛又將打探出來的消息告知於我。
「渝州百姓多受山匪迫害,佔山為王的山匪行事殘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仲親王世子想要為民除害,便帶著渝州府的百餘將士趁夜色突襲匪營,隻是沒料到被山匪們前後夾擊,所去的一百餘人都在山上喪命。」
這..
我雖早就對渝州山匪的兇悍早有耳聞,卻也沒曾想他們竟如此大膽。
雖說仲親王身體先天有疾,也不得皇帝親近,但好歹也是個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怎能叫一個山匪頭子騎到頭上?
我策馬飛奔至王府,護衛遞上文書,王府的大管家得知後匆匆趕來,將我領到一
處後院。
「醫師正在為王爺把脈,將軍且在此地等候片刻。」
我點點頭,他離去前又叫來丫鬟為我斟茶。
我推託不得,便淺嘗了一口,隨即便被這茶驚到,「這茶中怎麼有梅香?」
丫鬟笑道:「將軍明目,這制茶的方子是我家郡主所想,梅花性平,以綠萼蒸露點茶,既疏肝解鬱,又別有一番滋味。」
我輕嗅這撲鼻的梅香,心想這茶娘親應該喜歡。
不知過了多久,丫鬟被其他管事叫走,我在屋內待得實在無聊,便聽見窗外傳來一道尖銳的女聲。
「郡主何必如此執拗,即便世子活著,你難道還能.…不成?」
我擱下茶杯,暗自皺眉。
大周朝郡主不多但也不少,能在渝州出現的,唯有那位仲親王的嫡女,死去的世子的胞妹。
我提起衣袍,正要避開這王室女子之間的秘事。
誰曾想早先那離去的丫鬟將兩扇窗都已打開,我一站起身,便將自己徹徹底底暴露在窗外人的目光下。
背對著窗的高挑女子依舊道:「我弟弟雖不能與京城那些高門貴子相比,卻也是
儀表堂堂,還隨著戚家的那位小將軍上戰場斬殺匈奴,如今也是功名在身,你..!
「表姐,我…!
身著青衣的郡主抬起頭,一雙略顯青澀卻帶有幾分堅韌的眼眸與我對視,似曾相識的場景讓我立刻想起方才那戴著帷幕的女子。
果然是她。
我一陣恍然,母親早逝,父親病弱,唯一的兄長還被寇賊殺害。
怪不得她身為親王嫡女,身份貴重,卻還是被送往匈奴和親。
她也微微瞪大雙眼,顯然也看到我了,便截斷了口中未盡的話。
那女子見她視線向後落去,便轉頭瞧見了我,她身邊的丫鬟正要呵斥,便被她攔下。
「同為姐妹,難道我會害你嗎?」
她瞥了一眼我,「我們走。」
那兩人先後離去,原本略顯擁擠的小院竟突然空曠了起來,不遠處的屋檐下還掛著一隻鳥籠,裡面的彩羽鸚鵡正在梳理著自己的羽毛,偶爾發出咕咕的叫聲。
「你.…你還好嗎?」
我不知怎麼安慰她,哪怕兩輩子加起來安慰人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她被我問得一愣,忽然撇過頭,悄悄地用手絹擦眼淚,隻是這樣顯得更可憐了。
常言道樹倒猢猻散,可如今仲親王還未病逝,這些牛鬼蛇神就都已纏了上來,若是這偌大的王府隻剩她一人,還不知怎麼被小人肆意欺辱。
上一世她作為和親公主嫁入匈奴,十單紅妝看似風光無限,可也不過是早已腐敗的大周朝打著結盟的幌子的另一種納貢。
財神桌前煙火不斷,菩薩殿內的鮮果內裡已然腐爛,她們就和這死物一樣,是送給匈奴的貢品。
一個又一個妙齡少女被五花大綁呈上供桌,鮮紅艷麗的嫁衣是囚服,裹緊的腳尖與滿頭叮鈴作響的珠翠是禁錮她們的枷鎖。
跨過燃燒著黑煙的火盆,被家中父兄背上花轎,滿載著人們的歡聲笑語,一個女人的人生就此葬送。
她們被迫捲入政治動亂,成為亂世中的一抹紅。
納貢也好,結盟也罷,她們都不過是被道貌岸然操縱的皮影木偶,是政治遊戲之下無辜的犧牲品。
5
就在這時,管家突然從院外出現。
「戚將軍,王爺有請——」
他看了看我,又看看沒戴帷帽的郡主,「這..!
女子微微側身,避開我,語氣自然道:「我來後院為哥哥尋幾件他喜愛的玉飾,既然父王與戚將軍有要事相談,濯枝就先迴避了。」
管家連忙作揖,「是,郡主慢走。」
又對我道:「戚將軍?」
我緩過神,隨著他出了院子。
直到穿過人滿為患的主廳,我才發覺這位已逝世子的房間,才是整個王府最為冷清的地方。
而那位據說身有頑疾的仲親王,在滿是中藥味的房間裡被丫鬟侍從圍繞,瘦削清俊的面孔也因為長年的病痛略顯滄桑。
見到我,他勉強撐起身,我這才發現他竟瘦得連腰都直不起來,行動全靠侍從背上的轎椅。
「咳咳、咳,戚將軍,想必你也應當聽到了,吾兒被山匪殺害..
說到這裡時,他面色忽然發漲,雙眼赤紅,幾近滴出血色。
安慰的話停到嘴邊,我喉頭忽然一陣乾澀,半晌說不出一句,隻得低下頭抱拳。
「王爺節哀。」
他搖了搖頭,在丫鬟的服侍下面無表情吞掉一顆藥丸,而後揮了揮手,管家便帶著人離去。
等隻剩我一人後,他才咬牙切齒道:「吾兒夜襲山匪之事唯有軍隊之人知曉,可自他出城不過兩個時辰,那山匪便已將他前後包抄...
「王爺的意思是?」
「城內有山匪內應,不、不,是城內有叛徒!」
他猛地一拍桌子,門外的人一靜,「某請戚將軍為渝州繳清匪患,還渝州百姓一個安寧!」
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管家帶著醫師推開門闖進來,忙成一團的眾人將我擠至圈外。
隔著一堵堵人牆,我最後看到的是仲親王逐漸閉合的雙眼,與管家手帕下洇出一
灘血色。
被留在門外的護衛見我出來,囫圇吞棗般吃掉手裡的炊餅,問道:「將軍,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剛才的場景還浮現在眼前,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後又睜開。
「——今晚。」
護衛為我牽來馬,與我一同直奔城外的駐紮地。
雖說是諭令讓我剿匪,但隨我來的將士們不過數百,若要一舉得勝,還得與渝州軍聯手。
好在這位駐守渝州的總兵大人曾是我大舅舅的部下,聽聞我要借兵之事,便爽快地一口答應。
天色漸暗,眾將士酒足飯飽之後,便負堅執銳,與渝州軍一同趁夜色向匪賊所在的山上襲去。
夜幕降臨後的山路顯得尤為陡峭,在荒草叢生的山林中與山匪作戰,也不怪那位世子被打得落花流水。
前方的探子傳來消息時,軍隊已經能依稀瞧見山寨零星的火光了。
「將軍,前面就是世子遇襲的位置,並沒有見到埋伏,我們可要繼續上山?」
「不,回去之前駐紮休息的營地。」
護衛一愣,「將軍?」
「照我的吩咐行事,」我拿出腰間的軟劍擦拭,並不抬頭,「看看軍營裡少了幾個人。」
他連忙道:「是!」
與我一同來的將士們和我並肩作戰了多年,對於我的命令從未有過微詞,但渝州軍內卻有了些小聲的嘀咕。
「大半夜的爬上山,什麼都不幹又爬下來,這不整人玩嗎?」
「這小將軍會不會帶隊?」
我對這些明裡暗裡的話不置一詞,帶著我命令下去的護衛回來後面色凝重。
「將軍,咱們營的人都在,一個沒少,渝州軍少了兩個。」
我點點頭,「今晚在營地休息,都警惕著些,明天一早就上山。」
那丟失的兩個士兵整晚未歸,一夜過後,護衛又抓到幾個鬼鬼祟祟想要擅自離隊的人。
那幾人被抓後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原本對安營紮寨不滿的渝州軍也沒了動靜。
我任由那幾人爭先恐後地將功贖罪,帶著大部隊沿崎嶇的山路一路直搗山匪營寨。
從營寨倉庫搜羅出的珍寶數以萬計,而後山混在泔水裡的屍體也已堆積成山。
這些山匪並沒有給他們安葬的想法,就算其中也有混戰中死去的兄弟,也和那些
被他們劫掠的百姓一起丟到了後山。
如今快要入夏,不少屍體已經腐爛,糞水和著漫天的屍臭令人作嘔。
正要轉身時,一隻從屍山中爬出來的老鼠在我腳邊一溜煙逃走,卻因肥碩的肚子而卡在了石頭縫裡。
我掩住鼻子,盯著那屍山,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上一世確實有時疫爆發,我雖未感染,卻也大致知曉源頭是來自於某種鼠類。
人被其感染後便如同活死人般,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皮膚腐爛脫落,卻感受不到疼痛。
我命人在屍體周邊灑上生石灰,隔絕其他人的接觸,又將此事寫了封信,讓信使快馬加鞭送至京城。
我隱約記得上輩子處理這些屍體的辦法是焚燒,但這屍山過於龐大,我擔心焚燒時的煙霧也含有毒素,便不敢輕舉妄動。
雖說還有這麼一個大麻煩,但山匪的問題也算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