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退三步。
態度大變。
「範郎不遠千裡而來,你我好不容易才相見,你見了我就隻會說這些嗎?」
「我背井離鄉來到越國,伺候一個我不喜歡的男人,你不問我過得好不好?」
「我受夠了沒有你的日子,範郎,你什麼時候帶我走?」
秋日的風已顯涼意,他背手望著遠處草木稀疏,神色凝重。
「大業未成,何談風花雪月?」
我眸光微動,從背後擁住他。
「範郎心中有大志向,我豈能不明白。可是,你也要多想想我,早日完成大業,帶我遠走高飛。」
「好。」
他轉過身回抱住我,拍拍我的背:「等我走後,找個由頭殺了伍子胥。」
「嗯。」我順勢討好她:「今日吳王為難你,我舍不得你受委屈,才讓鄭旦稱病,把他引走了。」
「你有心了。」
我眸中繾綣萬千,頗有些幽怨地望著他:
「相識這麼久,你都沒送過我什麼,可不可以給我件信物,長夜漫漫,也好有個寄託。」
範蠡「哦」一聲,在身上找了找,沒有別的東西,隻有常年貼身掛在腰上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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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給你這個吧。」
我埋首在他懷裡,露出惡劣的笑意。
12
即將入夜時,吳王再次召見範蠡。
不同於白天在朝堂的正式觐見,夫差這次設下私宴,隻讓範蠡單獨入殿。
夫差一改白天的臭臉色,笑得滿面春風,寬袖一揚:「少伯,快坐!」
少伯是範蠡的字,隻有親近的人才這樣稱呼。
範蠡一臉詫異,鄭重地行揖作禮:「吳王夜晚召在下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你與孤之間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客套了?這裡沒有外人,讓你坐你就坐。」
宮人捧來美酒佳釀,夫差豪爽地讓人滿上。
鄭旦身體好些了,聽說我來,她也硬要來參加,笑道:
「這是藏了十幾年的玉髓酒,大王平時愛惜得很,隻有招待範大夫這樣的貴客才舍得拿出來。可惜我如今有了身子,沒有口福了。」
夫差握住她的手:「美人辛苦,早點為孤生下子嗣。」
我悉心打扮過一番,一副與鄭旦爭奇鬥豔的架勢。
見他與鄭旦親近,忙靠在他的肩膀上,眸中柔情似水:
「大王,妾聽聞範大夫如今在越國名聲極好,越國隻知有範大夫,不知有越王,大王的眼光不差。」
「能幫孤成就大業的人,自然不會差。」夫差順勢道。
範蠡一聽這話便坐不住了,放下酒杯,茫然道:「大王此言何意?」
「啊?」夫差攜著玉樽,親自去給範蠡滿上,打著哈哈道:「一切都在酒裡,來,本王敬你!」
範蠡已經預感到事情不妙,但是吳王親自斟酒,他豈能推卻,一口咽下後便要告辭離去。
我幽幽開口:「得知範大夫前來,大王特意讓人排練了越國的舞蹈,範大夫不看看嗎?」
這夜,明月高懸,殿內觥籌交錯。
經過兵械一事,勾踐對範蠡已經起了疑心,這次派範蠡前來吳國,除了讓他擔任使者的身份,更是有意試探。
那些陪範蠡來的隨從們,焉知哪一個不是勾踐的耳目。
他們雖然不能進殿,但是聽到殿內的言笑晏晏,加上吳王在朝堂和私下對範蠡態度的截然不同,任誰都會懷疑範蠡和吳王有私交。
酒過三巡後,範蠡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匆匆告辭。
他是個聰明人,已然知曉,我已經背叛了他。
繼續留在吳國隻會夜長夢多,祭月儀式結束後,他便匆匆回了越國。
我告訴夫差:「大王,該出最後一張牌了。」
13
我把伯嚭傳喚到宮裡,隔著一道珠簾,撐著腦袋懶洋洋道:
「範蠡這次匆匆而來,匆匆離去,未曾拜訪太宰大人,大人生氣也是情理之中。」
伯嚭端的一副無辜模樣,驀然起身:「您此話何意?」
我不跟他繞彎子,開門見山道:
「大人當年收了越國的好處,極力保下越王的性命。越王和範蠡被釋放回越國後,你更是胃口大開,經常給範蠡寫信索要好處。」
「請您不要信口開河!」伯嚭兩手插在袖子裡,眉頭緊鎖,壓著怒氣。
「大人先別氣。」我莞爾一笑:「不如大人想想,我如何得知這些?」
他那閃著精光的眼珠子一轉,便已了然:「聽聞範蠡與大王深夜暢飲,難道是……」
我點點頭。
「小人!」伯嚭唾道:「我對大王忠心可昭日月,範蠡那小人妄圖挑撥君臣關系,其心可誅!」
「是呢,我也是這樣跟大王說的,大王自是信你。」
我盈盈起身,挑開珠簾:「我本越國女子,來到吳國孤苦無依,承蒙大王寵愛和大人照顧,如今大人被範蠡潑了這樣的髒水,我豈能袖手旁觀?」
伯嚭長長一揖:「不知您有何良策?」
我輕啟朱唇:「殺之。」
白鴿展翅向南飛去。
不日範蠡就會收到伯嚭的信件。
那信件上隻有寥寥數語,且是伯嚭一貫的粗鄙之言:
「再不把好處送來,老子就把你的事告訴勾踐,現在就拿老子的話當放屁,等你當了越王還得了,他娘的。」
14
範蠡被參奏私通吳國,欲取越王之位而代之。
勾踐嘴上說著不信,還是讓人查抄了範蠡的府邸。
伯嚭寫去的信件被翻出,還有一件件如山鐵證,讓範蠡百口莫辯,連夜被押進了大牢。
勾踐念著範蠡曾經跟自己咽過糠、陪自己睡過炕,有心想留他一命。
有人就在勾踐面前嚼起了舌根:
「範大人真是家財萬貫啊,哎喲那些鋪子,那些刀幣銅貝,要是用來給大王招兵買馬,就是一筆大大的軍餉啊!」
勾踐一聽,便動了點心思。
有人再道:
「胡說!範大人多次散盡家財幫助窮人,老百姓稱範大人為『財神』『 商聖』,這是多高的贊譽啊!」
勾踐聽完這話,皺起眉頭。
一個臣子的名聲,怎麼可以超過君王?
人總會變的。
當年他陪自己忍下凌辱,可見抱負遠大,憑他的滿腔才學,怎麼甘心當一個區區輔臣呢?
夫差不能輕易滅掉越國,便策反範蠡,讓這個禍患陪自己回越國。等範蠡代替自己的位置後,向吳國俯首稱臣,吳國兵不血刃便可拿下越國。
好毒的計策!
勾踐想通了這點,長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來人,賜鸩酒。」
吳越之間隔著數道山水,車馬和船隻都慢。
這個消息傳到吳國時,已經是三個月之後。
我曾經為了蠡負盡韶華,不惜以身伺敵,幫他實現心中抱負,他卻恩將仇報要了我性命。
我也要讓他嘗嘗這種滋味。
他為勾踐付出一生心血,便該死在他最忠心的大王手裡。
世道輪回,報應不爽。
我讓人呈上玉髓酒,在青龍舟上喝了個盡興。
酒醉以後,羅衣繚亂,險些一頭Ŧṻₜ栽進水裡。
夫差及時接住我的腰肢,在我身上聞了聞,說:「好香啊。」
我神智尚有一絲清明,渾身無力地靠在他懷裡,含糊道:
「大王啊,範蠡終於死了,妾願不惜餘力給大王解決所有的麻煩,但求我的大王長樂無憂。」
夫差聽著便已情動不已,道:「美人,孤有意立你為王後。」
我踮起腳,湊在他耳邊道:「那大王今晚要來我宮裡哦。」
「孤現在就陪你。」
他笑得開懷,將我扛在肩膀上,大步往寢宮方向走去。
15
範蠡的死在越國引起軒然大波。
簡而言之,就是忠臣寒心、百姓失望。
時間久了,勾踐也漸漸意識到殺範蠡大錯特錯,分明中了吳國的計。
可惜,任他如何惱怒悔恨,人死不能復生。
如今越國沒有跟吳國匹敵的實力,隻能忍氣吞聲。
天色欲雨,晚來風急。
好久沒有見到竹影了。
花園裡四下無人,隻有樹葉婆娑的聲音。
竹影飛身而來,劍鋒凌厲。
而我早有準備,隱在身後的心腹護衛武功更勝一籌,幾招後便將竹影拿下。
她恨恨地唾了我一聲,罵道:「賣主求榮的賤人!」
「你果然這麼想。」我面露哀戚之色。
「他上次來,便已預料到自己回去之後兇多吉少,特意交代我好好照顧你,可你這般莽撞無腦,倒是讓我為難了。」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
竹影震驚地望著我,欲言又止。
我擺擺手,讓護衛先下去。
「難道不是你設計讓大人來到吳國,害他背負私通敵國的罪名?」竹影質問我。
我苦笑:「越王早有除掉範大人的心思,我為了範大人的安危,才把他弄到吳國避禍,可他……」
我輕嘆一聲:「可他執意要回到越國,說那裡才是他的根,我勸不住,沒想到,他這一去竟成永別……」
我說著便抹起眼淚。
為了見她,我特意提前換的素衣。
竹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打量了半晌,咬牙低聲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話。」
「信不信隨你。」我無畏道:「範大人一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滅掉吳國,他日待我殺了夫差,完成大人的遺願,不用你動手,我便自刎隨他而去。」
竹影往四處看了看,確認無人經過。
「你要殺了夫差?」
「是。」
我迎風而立,一派決絕的姿態:
「待我死後,請你把我和大人的屍骨埋在一起,生不能同寢,但求死後同穴。」
我ṭū́⁻含情脈脈地看著手中玉佩,貼向胸口的位置。
竹影一眼便認出,玉佩是範蠡的貼身之物。
她握著劍鞘,微微躬身:「方才多有唐突,勿怪。」
我含淚搖頭。
竹影雖然身手敏捷,平時也機靈,但在琢磨人心上終究不是我的對手。
我泣聲道:「範大人為越國嘔心瀝血,卻被越王毒死在牢獄之中,我隻恨不能手刃越王,為大人報仇!」
竹影也紅了眼眶:
「你不能,我能!」
「還有,」她指著我道:「一年內我要聽到夫差的死訊,不然我還會回來,親手送你去陪葬。」
「好。」
我回去後,沒多久便下起瓢潑大雨。
16
竹影隻是範蠡安插在吳國的臥底之一。
範蠡暗中培養的神秘組織,分布在吳越兩國的各個地方,幫他刺探吳國情報,也監察越國各地有沒有異動。
他們不認越王,隻認範蠡這個主子。
我放走竹影,讓她帶著那些範蠡親手培養起來的爪牙,回到越國。
去對付勾踐。
勾踐殺了範蠡是不爭的事實,勾踐注定躲不過這場劫。
用敵人的利器來對付敵人,我隻管隔岸觀火。
如今我的心思都放在鄭旦的肚子上。
宮裡都在說,我趁著鄭旦有身孕,借機爭寵。
等鄭旦的孩子生下來,我的地位將大不如前。
我笑笑不說話。
轉眼就到了鄭旦臨盆的日子。
夫差在院子裡遠遠等著,背著手來回嘀咕:「女人生孩子都叫得這麼難聽嗎?」
我厭惡地Ṱũ⁼看了夫差一眼,徑直進了產房。
「夫人,產房不幹淨,您進去做什麼?這萬一難產出點什麼事……」
說這話的是梁夫人的侍女,一向愛嚼舌頭。
「繁衍子嗣至高無上,何來不幹淨?」我當即發怒,吩咐道: 「綠果,把她拖出去,打爛她的嘴!」
她的主子與我同是夫人位份,見我發了火,一句話都不敢說。
隔著一道屏風,我鼓舞著鄭旦:「妹妹,姐姐在這裡,你別怕。」
清涼的啼哭劃破夜色,鄭旦的兒子出生了。
分明是夜晚,一群喜鵲不知從哪裡飛來,落在小公子出世的屋頂上空,喳喳叫個不停。
王宮正殿的上方天空,隱隱有紅光出現。
負責佔卜的巫師掐來算去,怎麼都是上上大吉。
夫差喜出望外,給小王子賜名為「骢」。
駿馬奔騰、承襲父志、開疆拓土之意。
鄭旦在坐月子,我天天往她那裡跑。
她拉著我的手,問道:「那些喜鵲,還有大殿的紅光,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笑道:「當然是妹妹你吉人天相,大富大貴的意思。」
她拍開我的手:「少糊弄我,說實話。」
「好吧。」我佯裝無奈:「喜鵲是提前抓好的,在你生孩子的時候放出來,屋頂上撒了谷子。至於大殿上的紅光,是伍子胥出的主意,若是碰上月色不錯,靠銅鏡折射琉璃瓦……」
「姐姐這是對咱兒子寄予厚望啊。」鄭旦笑道。
「那是當然。」
17
夫差的幾個兒子裡,除了太子友,其他都不足為慮。
太子友忠厚老實,我並不願傷他性命。
但我想幫骢兒奪來太子之位。
眼下正有一事。
去年越國鬧災,糧食收成不好,到了耕作時節連種子都拿不出來了,便向吳國借了稻種。
今年越國糧食豐收,該歸還糧食了。
我對夫差道:「大王,糧食事關民生,馬虎不得,太子已經成年,不如此事交給他辦?」
夫差道:「孤正有此意。」
記憶裡,勾踐命人挑選顆粒飽滿的水稻,蒸煮曬幹之後,派人送到吳國,說如果將這些優選出來的糧食作為種子使用,一定能增收增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