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鞅一眼便瞧見了這邊最打眼的少年,見他盯著自己,心情越發惡劣。
“不是我說的,”燕秦神色淡淡,他瞧著屏風那邊的雙陸棋盤,道,“不若同我下一場,我想見識見識藺大人誇聰慧的人,到底有多聰慧。”
燕秦同行幾人皆是敬佩地看著燕秦,竟然敢這麼落藺大人的臉面,不愧是燕大人的兒子,氣節如松柏!
然而燕秦隻是心裡不痛快,他從小被人誇天資聰穎,盛譽之下他雖沒有恃才傲物,但也十分有底氣,可藺綏也隻是說他‘尚可’,這被他誇贊成聰慧有為的人,他倒是要看看有幾分本事。
羅鞅被這麼一激,自然應下。
棋局重組,回到最初模樣,棋盤上雙方皆右前六梁,左後一梁各布五馬,右後六梁二馬,左前二梁三馬。
雙陸其實鬥智重於鬥巧,想贏就要縱觀全局,根據局勢的變化來調動棋子。
燕秦不跟其他人下不是他不厲害,恰恰是他算的太厲害,其他人都不同他玩。
擲骰後,弈者通過採取不同的行馬步數來佔據有利的局道,燕秦對於雙陸的規則無比熟悉,因此每一次都能把羅鞅卡死。
羅鞅很快就落敗了,他有些難以接受,嚷嚷著再來一局。
燕秦如他所願,試了兩局之後,他握著棋子問道:“還來麼?”
他沒說什麼嘲諷的話語,神色也平靜如常,正因如此,才更有著居高臨下的俯視感。
羅鞅被輕視,又覺得自己在眾人面前被下臉子,沉著臉問:“你叫什麼名字。”
“燕秦,你若是還想找我打雙陸,盡管去清水巷燕家找我。”
年少便是輕狂,即使在同齡人裡顯得穩重的燕二郎,也還是個少年。
羅鞅氣呼呼地帶著人走了,喻彥潘對燕秦豎起了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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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兄就是不一般,隻是如今燕大人不在京都,若是那人回去對藺大人告狀,你可得小心些。”
燕秦滿臉雲淡風輕:“無妨。”
他倒是希望藺綏來找他,上次藺府一別,他們好幾日都未曾相見。
若是藺綏真為了那繡花枕頭罰他,他便要問問那人哪裡能入的了他的眼,論才情論樣貌,他差在哪裡,怎麼就不得他一句聰慧的誇獎,那人甚至連年紀都比他小些。
燕秦微驚,忽然有種撥開雲霧的恍然大悟感。
那日藺綏對他爹說他年紀太大,他看不上,難道藺綏要收那個人做幹兒子?
燕秦陷入憂慮,心裡記掛著事,顯得有些愁眉不展,但第二日是十月十五下元節祭祀之日,眾人皆肅穆,他這樣倒也不顯得特別。
下元水官解厄,燕秦用了齋飯後,坐在書房裡挑燈芯,打算夜讀靜心。
書讀了小半本,外面傳來了一些細微的動響,像是石子落在了地面上。
燕秦沒有放在心上,以為是路過的野貓在高牆上走動,造出了這些聲響。
可是石子落地的聲音卻極其有規律的響起,甚至有些砸到了窗戶下的牆壁上,這便不可能是小貓,隻能是人為了。
燕秦起身,推開門向外望去。
隻見高牆上坐了個錦衣青年,姣好的面龐在月光下如美麗瓊玉。
那落在地上的也不是什麼石子,而是一顆顆透著幽光的小夜明珠,散落在庭院裡,像是墜落的星子。
“倒是沒人告知我,藺大人有不走正門的喜好。”
燕秦彎腰撿起滾落到自己腳邊的小珠,仰頭望著藺綏,語氣帶著不自知的輕快和親昵。
“我剛歸京,便聽到燕二郎對我嗤之以鼻之事,便一時興起來詢問一番,不知燕郎君對我有何不滿,好讓我仔細聽聽。”
藺綏知道事情的全貌並非如此,他光聽著燕秦同他人鬥氣的描述,都能想到當時燕秦的模樣了,便半夜摸來了小郎君府上,看著書房的燈還亮著,窗戶上照出了影子,才丟了小珠子。
否則他可能會直接進了燕秦的內室,將手貼在燕秦脖頸上來把人弄醒了。
燕秦的表情有短瞬的空白,不知道怎麼事情就變成了他對藺綏不滿。
他匆忙解釋道:“事情並非如此,隻是昨日我聽見……”
燕秦用簡潔的話語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見牆上的青年了然道:“看來小郎君是好意,不想讓他人用我的名頭在外張揚。”
燕秦微微抿唇,點了點頭。
藺綏調笑道:“小郎君這番作態,如此為我著想,怕不是真想當我的幹兒子?”
燕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難道你真想收那個人當幹兒子?”
他這話語裡帶著些不可思議,大有一種要好好和人說道說道的意思。
藺綏繼續逗他:“我想或者不想,又和你有什麼幹系。”
“是了,想來和我也沒關系,”燕秦語氣有些生硬,他轉身道,“我又何必操這份心。”
大有一副回到書房不再和藺綏說話的架勢,藺綏看著他往回走。
燕秦走了兩步也沒聽見藺綏叫住他的聲音,身後一點動響也沒有,好似沒有人在那裡。
燕秦心裡有些沒由來的悲憤,寥落地往前走了幾步,而後轉身佯裝去撿地上的珠子,借機抬頭。
月下的美人還在那兒,正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燕秦慢吞吞道:“這些珠子我會撿好還給你,以免明日嚇壞了來收拾的下人。”
他給自己的行為找補,彎著腰一顆顆撿珠子,心裡卻有些羞窘,隻覺得自己這模樣定是惹人發笑了。
“你明日再撿吧,記得接好我,若是我摔著碰著了,你這雙手以後恐怕就畫不了畫了。”
錦衣青年漫不經心地說出威脅的話語,燕秦看著他躍下,眼眸瞬間放大,想也不想就立刻伸手將人抱個滿懷,生怕人摔著了。
隨著他的手掌張開,剛剛那些被他撿起來的珠子又重新散落在了地面上,散發著幽幽的光。
燕秦剛想說什麼,就被一根手指點住了唇。
“時候不早了,便別說多餘的話了。”
“一會兒你輕些,明日我還要上早朝。”
青年的兩句話,便讓年少的郎君丟了魂。
燕秦想水官或許真替他解了厄,這幾日的沉悶驟然消失,徒留歡喜。
前些日子少年郎才嘗到人間至歡,偏偏是淺嘗輒止,食髓知味後就再沒了機會。
書房內一向愛惜書本的燕二郎此刻顧不上好好收拾了,他急忙地將東西全部放在了一旁的書櫃上,沒有精心整理。
青年散發站在這滿室書本中,恰如走出來的顏如玉。
書生握筆也持劍的手撫過青蝶,隻惱這不是白天,惱這燈火不夠明亮,不足以讓他細細瞧清楚。
上次他太過於緊張之後又過於沉迷,因此並未觀察清楚。
若是用摻著金粉的墨來畫這隻蝴蝶,定然極美。
書房裡有筆墨紙砚,燕秦卻沒有用上,而是用自己的那根在上方擦過,當做是描畫。
藺綏是翻牆來,卻不是翻牆走的,燕秦開了小院裡的門,門後邊停著軟轎。
燕秦站在門邊看著轎子離開,提著燈籠瞧了許久,直至巷子裡沒了轎子的影,才收回了視線。
要不是這秋日風太冷,他都要以為那是自己一場旖旎的幻覺。
小院內夜明珠散亂,燕秦彎腰,一顆顆將它們收好了。
這回總不是因為人情,下次他便有借口去見藺綏了,便說是物歸原主。
這小珠有十七顆,他可以見藺綏十七次。
燕秦被自己這取巧的心思逗樂,望著天邊明月,眼前卻是青年潮紅的臉。
他略有些嚴肅地想,藺綏清瘦,身子骨不好,想來是受不得這秋夜冷風,又如何能受得了隆冬夜寒,下次該讓他上門去才對,這樣也免得藺大人金貴的身子又奔走一遭。
燕秦回了有些狼藉的書房,將桌案地面都擦拭好,想到最後藺綏要他都弄出來以免麻煩事,又有些臉紅走神。
他們這是算什麼關系,燕秦也說不清。
這事兒說出去誰信呢,藺大人同他夜裡廝混,若不是自己經歷了,他都不信。
下回見著藺綏,該問清楚的,問問他到底是不是打算把那個羅公子收為幹兒子。
燕秦頗有些嫌棄,那羅公子實在配不上。
藺綏回家後洗浴了一番,羅睺珠完成了第二次共感,距離上一次倒是超過了五天,因為他離開京城去辦理錦衣衛之事。
那什麼羅公子他並不熟悉,他隻是找他父親辦事,是他父親試探性地詢問,他場面話應付推辭了兩句,連自己誇的什麼都忘了。
自從燕峮上他家門後,關於他正打算收幹兒子的消息就莫名流傳了出去,以至於不少人來推薦。
估計是覺得他這病殃殃的身子骨活不了多久,所以打算越早謀到東西越好。
不過藺綏覺得自己還能活蠻長時間,畢竟他和原主還是有些區別的,他的身體是按照原主的身體擬態出來,並非是直接進入原主的身體。
原主雖然不是太監,但也差不太多,以前不亂搞是忙著討好幹爹,忙著各種事情,後邊傷了身體了,就有心無力了,哪怕身旁擺著美妾也沒有力氣。
因此那些人罵他小閹黨他才會那麼記恨,願望也是當上第一權臣,好把那些看不順眼的人都搞死。
在暗中的準備差不多時,藺綏奏明了皇帝。
皇帝立刻宣告了這件事,即使朝中反對聲激烈,他也不放在心裡,畢竟還有很多人贊同,皇帝自我習慣了,對於那些反駁的沒什麼好臉色。
立錦衣衛,封藺綏為錦衣衛指揮使,全權管理錦衣衛。
藺綏走馬上任,接管了宮內禁軍,頒布了錦衣衛條令,掀起了一場自上而下的風暴。
飛魚服,繡春刀,錦衣衛辦事,闲人勿擾。
這件事很快傳到了各地,因為各處都要設立錦衣衛的下屬部門。
燕秦即使沒有進入官場,也看見了這巨大的權力和權力下的野心。
在夜間還懶散地讓他輕一些的青年,在白日裡是一柄其他人不敢直視的充滿血氣的殺人刀。
若是在平日,燕秦該憤怒,可偏偏這次他沒有,這讓他在看見掛在廳堂上‘世代忠良’的匾額時,有些許心虛。
他想或許他並沒有他爹那麼正直,也沒有其他人誇贊的那麼好,因為他感覺到了隱秘的不該存在的歡愉與竊喜。
世間諸多人,那人居廟堂之高,卻唯獨垂憐他。
燕秦知道藺綏近日正是風頭正盛被所有人盯著的時候,因此那十七顆夜明珠他好好的收著,並沒有使用,隻是偷偷地給藺府遞了信,隱晦問他是否安好,落款畫了隻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