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那盆水已經變黑照不出人的模樣,否則他在剛剛擦拭時就能發現,水裡照映出來的那張臉,哪有半分屈從的不情願,反倒是極其明亮。
纖瘦單薄的彎月,漾出人間絕色。
三秋桂子香,從書房的庭院裡外溢。
彩绡他們得了令,守在小院三尺外,誰都不能進去。
這府邸豪華,院內深深,那湖心亭上的若有似無的聲音早就散在了風中。
羅睺珠散發著光芒,轉瞬即逝。
日頭還沒西斜,藺綏便吃不消,這身體委實不中用,靠藥吊著續命,兩次便倦怠的手都抬不起,連呼吸都變得有些費力起來。
盡管如此,他仍然是權貴之姿,對著今日來客報以‘尚可’的點評。
燕秦喉頭微緊,忍耐住了衝動,實在是懷中人看起來太過虛弱,這也顯得眉宇間那種餍足的氣息越發傲慢冷淡。
燕秦既然要伺候,自然是做的全面,將人的衣衫整理好,那染了髒汙的新帕子隨著擦拭的舊帕子一塊沉到了水裡。
“燕小郎君出門去吧,這次便兩清了。”
青年的話語盤旋在燕秦的腦海中,本應該放松,可燕秦出府的神色卻帶著不自知的難看。
好生蠻橫的人,忽然闖入他的世界裡,又用完就丟棄。
如何能兩清,恐怕要讓那人離開他的腦子,讓他不夢見他,不回想那天的湖心亭才算兩清吧。
燕秦心思鬱結,將自己關在了房中,可父母即將遠行,他不得不處理這些事。
家中的東西母親一一和他交代好,燕秦詢問了在郾州的同窗,到那兒有什麼京中有郾州沒有的緊需的東西,又為他們添置了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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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習慣了分別,燕夫人不知這一去郾州要多久,又忍不住和燕秦絮叨起來,叮囑他好好讀書,平日裡盡量不要得罪人。
燕秦聽到最後一句卻是有些走神,也不知道他若是無心得罪了人,那位藺大人又會不會出現讓他再欠個人情。
這想法有些越過理智的界限,燕秦強壓下,低低應聲。
門外,燕峮皺著眉走了過來,嚴肅地叫了燕秦的大名。
這樣燕夫人有些嗔怪地說:“老爺這是幹什麼,明兒咱們都要走了,二郎這段時間為了你的事忙上忙下,這幾日也沒做什麼,幹什麼這麼對他說話。”
“就是這件事,除了我的那些同僚,你是不是還找了別人幫忙?”
燕峮想到方才聽到的事,就有些臉色發青。
世界上沒有不漏風的牆,關於他燕峮是因為刑部尚書藺綏的進言才去的郾州這件事也被人拿出來說起,大多數人不相信,可不妨礙他們搞臭燕峮的名聲。
燕峮氣急和人爭吵了一番,回來後也打算仔細詢問。
燕秦見狀,也沒再隱瞞,點了點頭。
“是不是藺綏?”
燕秦仍是點頭,氣的燕峮眼前發黑,連燕夫人都嚇了一跳。
“大不了就是去姮州,我有什麼好挑的,你竟然因為這件事去求他,燕秦,你糊塗啊!”
燕峮真是一口血堵到喉嚨裡,覺得自己把孩子教成這樣,都無顏面對太後賜下的世代忠良的匾額。
“老爺,你消消氣,我們二郎根本不認識那個藺大人,怎麼會求到他那去呢,二郎,你跟你爹說清楚怎麼回事。”
燕夫人給燕峮順氣,給燕秦使眼色。
燕秦沒說藺綏威脅他的事,隻是說:“爹爹放心,兒子和他已經兩清了,沒做任何違背良心的事,他隻是喜歡孩兒的畫。”
燕峮自認為自己有幾分了解藺綏,氣呼呼地道:“他喜歡你的畫所以賣你面子?我才不信,他肯定打著別的主意。”
燕夫人扯了扯燕峮的袖子說:“二郎的畫技連無崖子大師都肯定了,說不定是真的呢。”
“你跟我找他去,我非得問清楚不可,不然這郾州我都去的不安心。”
燕峮一想到自己是承了藺綏的情,渾身都刺撓,無功不受祿,他就怕什麼時候有個坑等著。
燕秦被迫跟著他一塊兒去,畢竟他總不能說自己已經用身償還過這份人情了,他爹要是知道了,可能會當場氣昏過去。
兩父子進了廳堂,燕峮可不和藺綏拐彎抹角,開門見山。
“我們可沒什麼私交,往後你託我們幫忙,違背良心的事,我們也絕對不會答應。”
“燕大人區區郾州知州,我有什麼好託你們幫忙的地方,令郎已經報答過我了,你就不必擔心了。”
藺綏坐在主座上,悠悠啜飲了一口熱茶。
燕峮看著他笑吟吟的模樣,心裡警鈴大作,一個想法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從他腦子裡冒了出來。
他厲聲道:“別打小兒的主意,他必然不會同你一般背棄親父認他人做父!”
燕峮明白了,他兒子才情無雙,日後必有成就,所以被藺綏看上了。
藺綏還沒活到陳和的年紀,就開始選幹兒子了!想都別想!這是他兒子!
第272章 奸佞權貴x忠臣之後
若不是藺綏剛剛已經把口中的熱茶咽了下去,現在可能會被嗆到。
一旁的燕秦也被自家親爹的話驚嚇到,有些慌亂的解釋:“爹,你誤會了。”
藺綏根本不是想要收他做幹兒子,他們之間做過那種事,怎麼可能還做父子。
不過……若是……燕秦難以控制地想到那天在湖心亭,若是他一邊頂撞著權傾朝野的藺大人,口中一邊叫著他幹爹,恐怕藺大人會更受不住些吧?
燕秦用力捏緊了自己的手指指節,揮散那些不合時宜的驚世駭俗的想法。
他並沒有要叛出家門給自己換個爹的打算,他爹算是誤會大了。
燕峮給了燕秦一個眼神,讓他不要說話。
他兒子還涉世未深很多彎彎繞繞不懂,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官能不懂嗎,藺綏必然是有所圖,他燕峮就算是豁出去也不會讓藺綏搶了他的兒子去給他日後摔盆。
“燕大人這話倒是提點我了,本來我沒有那個想法,現在覺得也是時候該收個幹兒子了。”
燕峮說的如此不給面子甚至用上了略有些過激的語氣,藺綏雖然心裡覺得好笑但面上也不會表現的毫無芥蒂,給出了一個應該表現出來的反應。
陳和是四十多歲才找的幹兒子,藺綏如今二十七八,不過收幹兒子其實也到了年紀,多的是有年紀比他還大的人上趕著來磕頭做兒子,隻是他都沒應允罷了。
燕秦對上藺綏似笑非笑的眼眸,面色略紅,並不是氣惱,而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燕峮聽了藺綏的話,恨不得噴他一臉唾沫星子。
藺綏悠悠然地將手裡的茶盞往旁邊一擱,青瓷和實木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放心吧燕大人,令郎年紀太大,給我當幹兒子我也瞧不上。”
青年垂著眼眸,神色顯得頗為冷淡。
“彩绡,送客。”
燕家父子就被態度不好的家僕請了出去,燕秦跨出門檻時,心裡還頗有幾分委屈的意味,滿腦子都是藺綏不耐的模樣。
“二郎,要是他還來糾纏於你,你便離他遠些,”燕峮還是有些不放心,生怕他走了之後藺綏直接帶人上門把他兒子搶進府裡,又道,“不若你跟著我和你娘一塊兒去郾州,不行,那兒的書院太差,不然不去柏州找你大哥,去他那兒住著?”
燕秦不知道他爹腦子裡想了一出奸佞入室強搶良家子的戲碼,搖頭道:“不必,爹,他要是收幹兒子,必然是兩方你情我願,否則他不是養了個仇人,何必費這心思。”
“再者,就算明年我不在京城參加會試,但在殿試時始終要進京,以後也許也會留在京城,抬頭不見低頭見。”
燕秦知道以上種種理由都是他的託辭,他不想離開京城,至少現在不想。
燕峮冷靜下來想想也有道理,忍不住長嘆了一聲,又是擔憂又是松口氣。
“爹,明日你去郾州,那兒湿熱,容易起疹子,我讓娘帶了足夠的藥膏……”
燕秦說起明日的事,燕峮忍不住跟著他的話走,兩人一邊說一邊朝著家裡去。
第二日,燕峮離京,離開前還不忘叮囑燕秦一定要離藺綏遠些,燕秦含糊應下,心裡滋味難言。
在旁人眼中,燕二郎還是平常模樣,才情極盛,斯文清貴,但燕秦自己知道自己不一樣了。
每次在歸家途中,他總是會忍不住聽著大道旁馬車的聲音,等著某一輛馬車停駐在他面前,對他發出邀約。
每次在門房來傳信時,聽見不是那個人的邀約,他心裡總有些失落。
忍不住提筆畫了一副又一副人像,又如同掩飾一般燒掉,夜裡有美夢,第二日心裡便越空落。
夢裡人伏在書案上,青絲如瀑,隨著動作輕輕晃動,一雙含情眼帶著水霧,像是藏著朦朧煙雨。
燕秦想自己不能再這麼下去,便在好友相邀時,出門看他們打雙陸。
雙陸是一種博戲,雙方各十五枚棋子,棋盤為長方形,有十二條路,雙方擲骰來定行走,哪一方先將棋子移出棋盤哪一方便勝。
燕秦到了茶館,在小二的引路下去了二樓,屏風內已有三四人,燕秦同他們問好,大家都是同窗又或者是在今年會試內聚在一起志同道合之人,彼此之間也沒太多規矩,打了招呼便落座。
雙陸棋考驗對全局的把握,但有時也很吃手氣,要在擲骰上取巧。
燕秦偶爾指點正在對弈的好友一番,站在一旁觀戰,可當聽見一個名字的時候,便被屏風另一邊的動靜給吸引了。
有人戲謔道:“我們羅公子想來就要飛黃騰達了,得了藺大人的青眼,以後還得請你多照拂一二啊。”
“沒得大人青眼,我自覺駑鈍,但大人誇贊我聰慧可為,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說話的羅公子聲音帶著些不好意思,可那話語裡的意思怎麼聽怎麼都是炫耀。
藺大人,京城有幾個姓藺的大人,目前拔尖冒頭的,隻那一位罷了。
燕秦微微皺眉,此人說話怎麼拐彎抹角,得了誇便大大方方受著便是,在這炫耀個什麼勁,看來這聰慧可為也得大打折扣。
屏風旁又是一陣吹噓恭維聲,別說燕秦聽不下去,正在打雙陸的幾個人也聽不下去了。
喻彥潘嘟囔道:“不過是個無所作為隻知曲意逢迎的人罷了,引以為傲還真是丟臉。”
其他人深以為然,也隱晦地附和,以免被傳了出去被人用由頭治罪。
如今奸人誤國,悠悠眾口他們堵不住,殺幾個書生還是沒問題。
旁邊的高聲笑談戛然而止,屏風被人折起,兩方人對視。
“剛剛那話是你們誰說的?”
開口的是個拿著折扇的公子,瞧著年紀尚輕,約莫十五六歲,正是輕狂時候。
燕秦瞧著這位羅公子,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他有哪裡聰慧又有哪裡可為。
“是你說的?看著我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