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鷗島主含笑點頭:“盛家滿門英豪,確然是有底氣的,更何況四少的底氣,還來自別的地方,是不是?許世子?”
許莼被他喝破身份,心中微微一跳,面上卻仍然鎮定著:“我不知道島主在說什麼。”
沙鷗島主長嘆一聲,道:“許世子想要買這本書,是看中了制船的技術,而這技術世子是打算用在水師學堂吧?我前些日子剛接到消息,今上已下令在閩州開設海事局以及水師學堂了,朝廷派了一位四品官員過來主持,閩州提督太監配合,此外還有一人,正是盛家長孫盛長洲協辦籌建水師學堂。”
許莼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消息,心中一喜又一驚:“島主怎麼會知道這麼詳細?”
沙鷗島主嘆息:“雖在世外,人在局中,不得不時時關注。許世子的底氣,來自於君上。仗天子之威,陸氏又能耐靖國公府如何?且世子赤膽忠心,為國為君,我心中也是佩服的。”
許莼瞪著他:“你到底是什麼人?”為國說得過去,為君這話說得太蹊蹺了,便是他兄弟們,也無人知道他與九哥的關系。
沙鷗島主看他一雙圓溜溜貓兒眼盯著他,炯炯有神,警惕裡帶著審示,仿佛隨時就能從那袖中用他剛剛送的輕弩給他射上十個八個洞,又好笑又嘆息:“世子,前些日子得了世子贈的白藥,十分感謝,舍弟子興魯直遲鈍,平日也多得世子照應。”
許莼已跳了起來:“你!”
他指著沙鷗島主,滿臉驚嚇:“你竟然是方大哥的……大哥……”
方子興尚了公主那個兄長是什麼名字了?他腦筋幾乎打結,半天才反應過來:
“你是武英侯?!”
第76章 懇談
許莼滿臉驚詫, 方子靜看到許莼不復剛才那能言善辯的樣子,露出了屬於少年的茫然不知所措來,忍不住也笑了, 點頭道:“本不想說, 但看在方子興面子上, 你總能相信我多一些了吧。”
許莼喃喃道:“你不是身有舊傷時常養病嗎?”
方子靜長長嘆了一口氣:“異姓藩王,前朝舊臣, 哪一條都是最容易招忌諱的,因此方家藩守東南,實際上一直留著這一條海外的退路。”
許莼怔怔:“朝廷不是一直挺器重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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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靜哭笑不得:“你說尚公主嗎?先帝指婚尚公主, 賜侯爵, 本來就是打算著結以婚姻, 血脈相融, 生下後代繼承藩屬的打算,這實際上也是一種猜忌,但已算是柔和手段。”
“但先帝崩了後, 太後與攝政王猜忌日深,動輒加罪,派了無數大臣過來生事。當時情勢危急, 不得已,我便親自出海, 接手並經營這一條退路,盛家海商, 應該也能理解。海商在朝廷也是一直嚴加提防的, 哪家大海商沒在海外置業留退路呢?”
許莼卻是想到了九哥:“皇上……知道嗎?”
方子靜淡淡道:“皇上不知道, 公主不知道, 子興也不知道, 這門海上生意,一直隻由嫡長子掌握並經營。”
許莼呆住了。
方子靜道:“今上親政後把攝政王剪除,平了北邊的亂,城府之深,手腕之強硬,國內皆驚。之後就是撤藩。子興自幼伴駕,今上卻忽然命子興回粵東,與家裡說了撤藩的想法,當時許諾除了王爵不留,交了兵權,所有封地鹽鐵等一切待遇均保留,二子都襲爵,若子孫可,可繼續加襲。”
“當今乃是不可欺之主,當時我們不同意,那恐怕就是第一個被收拾的——祖父心想著投石問路,索性便做了第一個表態要撤藩的藩王。”
“之後我也帶著公主回了京,主要是想對朝廷局勢做一個近距離的觀察,畢竟你也知道,子興……是個實心人。今上待我還算優容。我平日隻稱病,偶爾會出來這邊看看。”
許莼看著方子靜:“那你現在不擔心……不擔心我說出去嗎?”
方子靜看著他倒一笑:“真是孩子話,既然敢在你面前說破身份,自然是不懼的,整族流亡海外是什麼好事呢?今上未必不知,他想要大一統,也不能一口吞了,更何況我看他這幾年動作慢了許多,也不知是厭怠了,還是想著休養生息。”
許莼看著方子靜久久不言,方子靜卻知道這少年聰慧之極,應當想到了,這樣的經營規模,並不僅僅是一個家族的後路,也有可能是一個家族起事的依仗。設若當時皇帝昏庸一些,又或者是先與其他藩王打了個兩敗俱傷,朝事糜爛,天下大亂,他們一舉起事,未必不能逐鹿天下。
但當時無論如何評估,都知道把方子興放回來私下勸說就已經表明了今上的態度,撤不撤?不撤先打你。
其他藩王全是宗室子,隨便捏個謀逆的名頭,朝廷發兵,宗室藩王自然也都要響應皇命共伐之。異姓王若要舉事,那必定隻能天下大亂,否則這麼多宗王在那裡,誰能忍你一個異姓藩王先謀逆?更何況粵東富庶,隻要皇帝拿點甜頭出來,許諾分了封地,恐怕不需要朝廷親自來打,四面藩王就能先把他們給吃了。
直接放棄出海外?榮華富貴這許多年,整個家族流亡異國南洋,誰舍得,更何況,蕩平海疆蠻夷,哪個有為之君不想做,去了南洋也不能保證來日不被波及,一步退步步退,方家基業全消,舉族背井離鄉,並不是好選擇。
今上心狠手辣,如今既以方子興來說服,懷柔撫遠,則尚有生機。
於是便撤了藩。而兵強馬壯最有錢的平南王竟然同意撤藩,其他藩王也都震驚了,之後開始陸續有藩王主動上表請求撤藩,方家這邊心知肚明,這是這位皇上必然也在背後做了功夫,就這麼分而化之,逐個擊破,漸漸幾大藩都撤了,軍權全都交到了布政使手裡。
之後整頓軍制,難為他左挪右挪,軍制整頓,竟也將軍權全部收歸了中央,至此九州再無藩王能夠輕易舉事作亂。這小皇帝從前被攝政王控制著,人人隻以為他是個傀儡,誰知道一朝亮劍,竟是煌煌英主,一套帝王心術玩得嫻熟之極。
祖父去世前長嘆一聲:“時逢英主,是方家之不幸,也是方家之大幸。”
他滿懷感慨看向許莼:“這些不說了,隻說如今陸家這本書如何處置。我知道今上胸懷天下,遲早是要來平四海的,這書你是想帶回去刻印,給朝廷造船用,這想法是好的,因此才一口氣豪擲這許多錢。”
許莼這才從煩亂思緒中回過神來:“對,我自出海以來,到處都聽說陸家制的船好,我家也在陸家制船,那季小將軍也說在他家制船,廣源王那可是訂船來打仗的,也在他們家做。我知道這本書對他們家族重要,我回去讓人誊抄刻印後,立刻奉還。”
方子靜搖頭:“你要這麼想,你這本書,已是數百年前陸秀夫的手記了,這裡頭的制船技術,恐怕再如何密不示人,過了百年,也已有更先進的制船方法來取代了。你僅看前朝制船技術就已比宋元之時強了許多,毫不客氣的說,這本書除了在陸家是聖物,恐怕你家拿回去看看,都不如你盛家自己做的船技術更先進。”
“要知道這技術都是一代一代在實踐中積累的,就如火銃,如火炮,今人的火銃火炮,定然比宋時的更完善。你們盛家,自然也總有些秘不示人的制船技術。陸家如今船做得好,所掌握的技術,當然不會還在這本書上,定然還有別的方法。”
許莼聽他一說,不由將信將疑:“果然?”他有些沮喪:“那這本書就不值這麼多錢了……”
方子靜哭笑不得:“一百二十萬兩,陸家也想不到還有你這麼個傻狍子願意花這麼多錢來買這本書吧,但是對你來說,你壓根不在意他們祖宗的真跡,要的是技術,既如此,我建議你從人下手,書還給他們,換精通制船技術的人。”
許莼精神振奮:“那我一百二十萬做聘請他們的人回去做水師學堂的講師?”
方子靜搖頭:“陸氏流亡在外,對朝廷未必肯輕易歸順,而且他們族長頑固,絕不會輕易將造船技術傳人。否則陸家人早就被請走了,哪裡還留在南洋。”
許莼道:“那侯爺的意思是?”
方子靜笑道:“叫我子靜哥吧,不過一會兒出去,還是叫我島主。”
許莼追問:“子靜哥定然是有辦法的吧?”
方子靜道:“淡化你想要制船技術的理由,讓他們放松警惕。這就要說起這本書如何流落到我們拍賣行的了,陸家有個嫡系後生,叫陸九皋,他極聰明的,陸家這些年的新船,大多是他主持修的。他有個寡母,前年腹中不知如何長了腫塊,請了大夫看,隻說是瘀血內結,胞中結塊。開的都是活血散結的藥,結果喝了下去盡皆無用,那包塊越來越大。”
“陸九皋極孝順的,因著也來拍賣行拍過藥,打聽過,所以下人都知道此事。聽說看了多少都隻是開藥喝湯,並無一絲作用,眼看腹中越來越大,後來請了個西洋大夫來看,那大夫卻是獅子大張口,說是要剖開腹中取出結塊,即能治愈,但手術有風險。而且要價極高,開價就要十萬兩銀。”
“那西洋大夫聽說就是在自己本國治死了人,又到處收集死屍,似乎還出了什麼邪門的書,不容於那邊的教會,才被驅趕出來,跑來了南洋的,未必是真的,還需另外尋訪名醫才好。”
“可惜大概病得確實沉重,陸九皋也是病急亂投醫了,就想要試,但陸家風氣極保守,平日從不讓家中婦人出外的,知道陸九皋要請西醫剖腹取瘤,無論如何不同意,也不允他從賬房支錢。”
“這陸家也是所有賺的錢都由陸家統一收了再分配各房族人衣食,賬房不支錢,他沒了辦法,平日又是個極清高之人,想來憤恨之下,直接從家裡偷了那本書出來拍賣。”
“聽說他還訂了船,隻等拿了拍賣的銀子立刻就要離開,但走漏了風聲,如今他和他母親都已被扣在族裡,隻等拍回書去,再處置他們。陸家懲治叛逃族人極嚴厲,將人鎖在船底龍骨開船出去海上處決,必死無疑,十分痛苦。”
許莼震驚看向方子靜,方子靜道:“季小將軍與那陸九皋多少有些情分在,適才其實就是想著若是能勸說你歸還那本書,便可要求他們留陸九皋一條性命。”
許莼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要這陸九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