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秋喉頭上下動了動,低聲道:“叫闲雲坊,因著店主時常請書生抄書售賣,臣家貧,曾為其抄書過,因此這才見到此書。”
謝翊冷哼道:“售賣禁書,又以抄書收買人心,其心叵測,隻怕也有結黨圖謀之嫌。”
賀知秋身軀微微發抖,感覺到君上的聲音又沉又冷,充滿了壓迫,他幾乎無法呼吸,謝翊又道:“卿覺得,此等膽大妄為的悖逆店家,應當議何罪合適?”
賀知秋隻覺得自己呼吸都仿佛是火炭在咽喉中一般,好一會兒才艱難道:“私藏盜習售賣禁書者,杖一百,徒二年,念其無知不察,可封其店,罰銀贖杖……”
謝翊慢慢搖頭道:“非也,羅海珍為世祖親自下令的大逆之罪,其親族、學生及刻書藏書者當時都問了罪。此店主公然售賣悖逆反賊的圖書,還是在天子腳下,又收攏人心,圖謀不軌,其行大逆不道,殊為可惡,光打打板子,流放邊疆如何能明正典刑,應當問以謀反大逆之罪,以儆效尤,好好整治一番,如此方能警示世人。”
賀知秋臉色刷的一下變白,背上汗湿重衣,跪拜匍匐下去道:“臣以為,店主恐怕也隻是一時不察,論以大逆之罪,恐過重了,且以文字言語罪人,御史臺恐要進諫,也對皇上英名德行有礙……”
謝翊冷笑了聲:“一時不察?若是賀卿覺得隻是一時不察,為何不當時提醒那店主收回,而是通報了京兆尹?可見賀卿家分明也覺得此事以小見大,合該細查。如今風氣,文人不寫些詩文譏諷時事朝廷、妄議國政,便覺得沒了風骨志節,實乃歪風邪道!”
“朕覺得,正該借此由頭整頓一番,將那等刻書、鈔書、賣書、藏書的書坊都細細查過,凡是還有收藏買賣禁書的,以及寫的詩文裡頭影射朝廷君上的,合該重重治罪。卿首告有功,此事不妨就交於你去,先把那店主全家拿了,重刑審理,將那書店再細細查過,朕看恐不止這本,如此膽大妄為,恐怕細查起來還有更多……還有其親友、店裡往來的書生,都合該細細查處,定然都是些逆賊!”
他往下看著賀知秋,意味深長道:“卿把這件事辦好了,朕重重有賞,另有重用。”
賀知秋面白如紙,忽然叩首道:“臣惶恐,臣無能……恐怕難以勝任……”他幾乎哽住,忽然重重磕頭起來。
謝翊不說話了,冷冷盯著賀知秋,賀知秋隻不斷磕頭,額頭很快破了,流出血來,御書房裡安靜猶如墳墓一般,四角雖然都站著內侍,卻連呼吸聲都不聞,隻聽到砰砰的磕頭聲。
過了好一會兒,謝翊才淡淡道:“你是不敢?你怕得罪了天下讀書人?”
賀知秋停住了磕頭,匍匐著,身軀微微發抖:“如為國為民有利,臣願為陛下赴湯蹈火,粉身碎骨。”
謝翊冷笑了一聲:“卿的意思是,朕這是誤國誤民,無道之舉?”
賀知秋手臂微微發抖,抬起頭來,滿臉血痕:“臣不敢,臣隻是良心不安。”
謝翊慢慢道:“良心?”聲音裡帶了些諷意。許莼那一筆跳脫之字還在他案上,他說“名利催發良心”,這孩子縱有俠義之心,卻不知,名利場是泯滅良心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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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知秋閉了閉眼睛道:“陛下,臣有罪,是那書坊東主得罪了臣,臣挾私報復,便私下通報京兆尹,是想著小懲大誡,封了他的店,讓他吃個教訓便罷了。如今眼看因臣一己之私,便要連累那書坊東主惹上謀反族誅之大罪,連累君主失德,良心難安,求陛下恕臣挾私報復欺君之罪,臣死罪。”
他一頭重重磕在金磚之上,閉著眼淚流滿面。
謝翊過了一會兒才問道:“店主是如何得罪你的?”
賀知秋腦子嗡嗡響著,澀然回道:“隻是……口角……”
謝翊輕笑了一聲,溫聲道:“賀卿家若是隻為良心,那不治罪那店家,也可以,此事仍交給你做,一個月之內,朕不管你找哪個由頭,隻把這事辦了,朕就赦你無罪,還要提拔你,如何?朕看卿平日裡也頗有幾個仇家,倒可從他們下手,翻翻他們的詩文……”
賀知秋隻聽得毛骨悚然,閉了眼睛,忽然一行清淚落了下來:“陛下,古時君王便採詩以觀民風,治國之道,必先通言路,陛下您是千古難有的聖君,臣萬死懇請陛下,寬仁大度,不罪諫臣。陛下當神器之重,當有容人之雅量,臣請皇上三思,勿興文字之獄,一旦此事由頭一開,士林文人之間尋章摘句、攻訐詩文、挾仇誣告、黨爭便起、流毒萬年,國將不國,有玷聖君之名。”
謝翊慢慢重復道:“挾仇誣告……”
賀知秋落淚:“是臣以睚眦之怨生事,失德在先,臣請陛下問罪。”
謝翊道:“若是朕一意孤行,偏要行這文字獄,你待如何?”
賀知秋抬起頭來,面孔上已滿是哀慟:“臣請死諫,不欲陛下失德。”他閉著眼睛,面如土色,知道自己寒窗苦讀二十年,終因一念之差至此,心中悔恨當日為著私念,公器私用,以至於一敗塗地,大好前途,盡皆被自己誤了,但如今皇帝一心要借此由頭整治士林,此事一啟,乃天大的禍事,譬如從前“烏臺詩案”遺禍萬年,無論如何不敢再想自己那點私念。
謝翊冷笑一聲,啪啪啪,幾本書從高高的御案上落下,直直落在了賀知秋膝蓋前,賀知秋低頭一看那封面,正是自己當日困頓寫下的戲本子,忽然面如土色,隻聽到上頭聲音冰冷:“以怨報德,忘恩負義之徒,也配說什麼死諫?那書坊東主在你困頓之時,贈銀給你解困,你這些書,書坊一字未刻未售,隻不過收存著。借口收書,不過是為你留些顏面,名為收書,實則扶危濟困,實乃商販中的義士。”
“反觀爾讀的是聖賢書,本該一錢不輕受,一飯不敢忘,爾在中了狀元,得了官職,不思報答,反倒引以為恥,恩將仇報,心生毒計,隻為滅口,掩蓋自己失德失行之舉。須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暗室欺心,怎知天地神目如電?朝堂竟然錄了你這等寡廉鮮恥、衣冠禽獸,竟是可悲可笑!也不知還有多少你這等德不配位之人在朕的朝堂之上,行此禽獸不如之事。”
“汝之父親,爛賭徒一個,卻在醉後跌傷腿,隻能閉門養傷,無法行賭,如今看來,觀爾之隱忍銜恨,心狠手辣,恐怕也大有蹊蹺。”
謝翊字字誅心,賀知秋心頭巨震,原來皇上明察秋毫,早已洞明一切,知道自己這一番作態原是為了掩蓋自己困窘之時寫過誨-淫-之書,洞察了自己如此醜陋自私的本性……
而那些什麼文字獄的說法,不過是試一試自己心性,又兼點醒教導。自己為了一己私欲,挾私報復,開了這個以文字罪人之頭,將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若是遇上個昏君重臣借機發揮,那就是遺禍士林,流毒萬年。當今天下正是運隆祚永,太平無為,自己如何能做這萬世罪人?
他顫抖著深深伏下,面色頹唐,不敢再辯解一字,隻閉目待死。
謝翊冷聲道:“念爾還有著一絲廉恥之心,又多少還知道點是非曲直大忠大義,雖是一副狼心狗肺,也還勉強能當狗使喚,罰俸一年,降爾三級,去大理寺做個九品推官,審上幾年案子,遇到冤屈的蝼蟻小民,且記得今日這一點良心。想想爾瓊林宴上說的,當初讀書,是為了甚麼?桃花源,可有這等攜私傾軋之事?”
賀知秋淚流滿面,哽咽著道:“罪臣愧悔無地……”
謝翊冷聲:“今日之罪權且寄著,來日若有一案錯判,則一並判罰議罪,將汝之罪行公布天下。”
賀知秋額頭深深貼著地:“臣遵旨領罰……”皇帝深恩如此,顯然是因為自己在最後關頭畢竟良心不安,懸崖勒馬,仍然規勸皇帝,因此才開恩如此,自己若是恬不知恥一口應下接了那大興文字獄的事,隻怕如今等著自己的必是死罪。
謝翊不耐道:“除去冠袍,宮門口杖二十,掌嘴三十,逐出去!莫要髒了朕的地!”
很快外邊的侍衛進來,上來將癱軟在地的賀知秋拉了出去。謝翊仍怒意勃發,將手裡的茶杯蓋扔到一側,蘇槐上前接了道:“陛下息怒,既如此可恨,何不殺了,也為許世子出出氣呢。”
謝翊看了他一眼:“能取中狀元,才幹是有的,底線廉恥也尚且有幾分,並非要致人死地,大概隻想著封了書坊,他那醜事便可掩埋下去。看他應是不知許莼是靖國公府世子,隻以為是尋常商戶,否則絕不敢如此輕舉妄動。“
“如今既有愧於心,辦事自然小心,大理寺卿前些日子才和我說缺人幹活,料他不敢不用心,不然白領這些日子俸祿,便宜他了。再者將來……”
他氣漸消了,話說了一半又不再說了,隻又拿了茶杯在手裡轉著沉吟。蘇槐笑了聲卻接著話說:“再者將來小公爺也進了朝堂當差,沒個人相幫如何是好,倒不如留著當條狗使喚,小公爺既對他有深恩,他有有愧,來日也能給小公爺當個臂膀。”
謝翊看了他一眼,竟沒叱責他妄測君心,蘇槐連忙拍他龍屁:“皇上果然待小公爺極好,既為小公爺出了氣,又為之計長遠,小公爺若是知道陛下良苦用心,不知如何勠力感奮呢。”
謝翊冷笑了道:“勠力感奮?朕看他頑心重得很,沒一日有個定性,指望他當差為朕分憂且還遠著。”
蘇槐笑嘻嘻:“皇上再耐心多教教,哪有不成的。到時入了朝堂,必是肱股之臣,忠心耿耿,皇上有人幫忙,也能歇一歇了。”
謝翊淡道:“朕可沒什麼耐心,橫豎朕也不缺人當差。”
蘇槐笑得臉上幾乎要開花:“難得小公爺全無機心,宅心仁厚,隻怕進了朝堂倒是被人帶壞了。”
謝翊點評道:“什麼宅心仁厚,就是個缺心眼爛好心的,卻不知大恩似仇。朕不過幾日沒看著他,差點就惹上牢獄之災,哪怕知道他是公府出身,少不也要顏面盡失名聲壞了。”
蘇槐笑了:“小公爺才十八呢,哪能想到這等人呢,陛下今晚要出去嗎?”
謝翊將袍袖整了整,矜持道:“出去看看。”
第42章 守護
夜色已降臨, 謝翊騎馬到了竹枝坊敲門,盛老六卻道:“九爺來得不巧,少爺去了闲雲坊那邊了。”
謝翊頓了頓, 心想隻怕京兆府那邊有惡吏借機去滋擾, 到底有些擔心, 要知道他今日看到江顯來稟說城裡有家書坊叫闲雲坊的查出了禁書,他還以為是自己給的許莼那套卓吾先生的書惹出了禍。
誰能想到竟然禍起那幾本話本呢?羅海珍那本所謂詩抄, 世祖朝都已過了近百年,本朝歷代也優待讀書人,對這些禁書早已不大管。但畢竟是世祖定下來的禁毀書目, 也不會有哪位帝皇要違背先祖諭令說不禁了。如今嚴禁的, 還多是那等誨-銀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