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翊素無聲色之好, 從未想過原來法偈所言“因愛故生怖”竟如是,智者所見,內外洞然。
要做到不滯於物, 不困於心, 不亂於人, 聖人亦難。
他內心澄然清明,卻仍若無其事與許莼吃了晚飯, 他甚至還有空考了下許莼功課的進度,許莼笑嘻嘻又問他什麼時候有空去別莊玩耍。
謝翊隻道:“最近有些忙,倒不必單等著我。”
許莼有些失望, 但還是道:“九哥不必太操勞了, 周大夫說了, 您這叫症由內傷, 思慮過重,您該多玩玩。”
謝翊看著許莼那雙明亮如星的眼睛,慢慢道:“好。”
他細細替許莼批改了一回作業, 這才起了身回了宮。
回宮後一個人坐在歲羽殿許久,才命蘇槐:“去把那幅畫收起來。”
蘇槐心中一怔,連忙應道:“是。”皇上一個字未提, 他卻明白皇上說的是哪一幅。他走過去親自小心翼翼將那幅夢蝶圖取了下來,剛要放入匣子中, 謝翊忽然又改了主意:“不必收了,原樣掛回去吧。”
蘇槐心中嘆息一聲, 果然又掛了回去。
謝翊在燈下看了一會兒, 閉了閉眼睛, 少年之前在病床前為他讀的《佞幸傳》清晰明白得仿若昨日。
他伸手輕輕撫了撫那幾筆蘭草, 長長籲了一口氣。
這之後數日他不曾離宮, 有條不紊處理國事,甚至還雷霆手段,收拾了好幾位屍位素餐的勳貴,一時朝中人人側目,上下全都提起了精神來。
這日卻是與歐陽慎等幾個近臣去欽天監,因著欽天監接連稟報稱星象有變,有客星幸入北鬥。謝翊倒不在意這些,但欽天監這個部門在研究歷法、預測晴雨、安排農時上用處大。
“客星犯,帝王疑。”欽天監當成件大事報了上來,他也隻能意思意思跟著近臣過來看看,若是帝王有事就有星象的話,從幼至今他生死之間,不知得有多少客星犯帝座了。
他與歐陽慎等聽了欽天監一些奏報後,便與諸臣上了觀星樓觀星,還是黎明時分,今日不上朝,天空中的星星幾點十分明亮,然而就這個時候,四處靜謐,卻能聽到遠處遙遙傳來擊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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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走到觀星臺上,擊鼓聲邊越發清晰起來,謝翊走到臺旁欄杆往下望去:“是什麼聲音?”
欽天監監正連忙答復:“這附近是春明湖,附近太學的學生聽說組了龍舟隊打算參加端午北苑競技,因著白日有課,因此都是清晨或是晚間練習龍舟。”
歐陽慎笑道:“聞說每日這裡練習龍舟的隊伍不少,引來無數士女爭相觀看呢。”
謝翊扶著欄杆看過去,果然看到一艘龍舟穿行湖面,龍舟上數名男子精赤上身,露出了矯健半身和結實有力握著木漿的手臂,鼓起槳落,漿整齊劃一地入水、移槳,充滿了韻律感。
謝翊很奇怪自己目力一般,居然能清晰地在那些人中一眼便認出了許莼。
龍舟越來越近,謝翊甚至能清晰看到他紅色額帶下充滿生機的明亮眼睛,那平而寬的肩膀,窄緊結實的腰,手臂上肌肉因為使力而隆起,汗津津,湿漉漉。
謝翊心裡又長長嘆了一口氣,轉頭淡淡道:“既是客星犯帝座,今歲端午的宮中北苑獻技,就暫停吧,隻由京兆尹主持民間慶賀即可,宮中的慶典就不必安排了——往年也是為了孝敬母後,今年太後也不在宮中,倒也可以儉省些,少些花費。”
眾臣隻以為皇上一則從安全考慮,二則為了儉省,這位皇上的儉省已是出了名的,倒也不覺得意外,借此由頭免了一項慶典,簡直太符合皇上一貫態度了。
宮中端午慶典今年不辦,僅由京兆尹主持京城端午慶典,這消息一傳出來,太學這邊諸隊自然立刻也就歇了,爭這些本意是為了君前露臉,都是王公貴族,哪個還真的下場去參加民間的慶典呢,那就成了與民爭利了。
卻說京兆尹江顯這邊接了端午慶典的任務,忙得腳不點地,加上修城牆的事一並來,雖則皇上點了個能幹副手給他,但他何嘗不知這是皇上嫌自己辦事上稍顯無能,因此越發諸事親力親為,但求苦勞能讓皇上看到。
這日剛從城牆上回到府裡,府裡他的心腹師爺蔡文耀卻過來,拿了個手令問他:“大人,今日衙役捕頭班頭那邊說,這是您親自吩咐下來的?”
江顯看了眼是自己早晨籤發的搜令,便道:“是,這是今科狀元賀知秋前日找了我私下遞的,說是這家書坊有禁書,讓去查沒,還拿了一本給我看,我查了下禁書目,還真是,便讓人查辦了。”
蔡文耀吃驚道:“今科狀元賀知秋?”
江顯道:“對,他說他就住在那一代,無意間看到,覺得京城天子腳下,有這事不太好,便提醒我一聲,橫豎也不是什麼大事,便罷了。”
蔡文耀嘆息道:“大人,我和您說過,京城當差,這十家鋪子,倒有九家是後頭有人的,您怎麼也不打聽打聽?幸而今日我攔住了,否則你這就要闖禍了!”
江顯悶了:“這又是哪家的?我記得都數過了啊,達官貴人的大部分都在東城,這家問了,說是閩州商人開的,並不起眼。”
蔡文耀跺足:“您忘了前些日子那十萬兩銀子您吃的虧了?”
江顯一怔:“如何說?難道又是靖國公府上?”
蔡文耀道:“靖國公府夫人,正是閩州的海商出身!當初您那十萬兩銀子,還沒捂暖就交出去了,最後是怎麼變到工部去了?又怎麼變成了靖國公府夫人的诰命了?這背後有高人啊!這店看著不起眼,但是可是臨著湖!看著不掙錢,但正因為不掙錢還能開這麼久,這才有門道呢!皇上剛剛下旨嘉勉了靖國公府忠孝雙全,孝悌仁愛呢!”
江顯道:“果然是靖國公府上的產業?那這等……要不賣個好,讓人通知下讓他們自查下,然後我們私下給賀大人通個氣,就說找不到那書,就這麼抹平過去?”
蔡文耀搖頭:“大人,你又錯了。那賀知秋,乃是皇上親點的狀元,他忽然來管這麼小一件禁書的事,這裡頭定有蹊蹺。您若是抹不平呢?禁書這樣的事,可大可小啊!大人!”
江顯微微擦汗:“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可如何是好?”
蔡文耀道:“誰都別管,大人您換了衣服,親自拿著這本書進宮去,面奏皇上,甭管他們背後是什麼人,之後再出什麼事,那都沒大人您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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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殿。
賀知秋被蘇槐一路引著進了殿內,向上行了面君大禮,看上面謝翊穿著一身家常紫色的團龍常服,將一個碧色茶杯剛剛放回茶幾,面色不辨喜怒:“起來吧。”
賀知秋起了身,卻見蘇槐端了一個託盤過去遞到他跟前,賀知秋低頭看那託盤上的書,臉上怔住了,謝翊問道:“卿認得這本書吧?”
賀知秋心中忐忑,拱手謹慎回道:“回陛下,這是《平海詩集》,乃是禁書。”
謝翊點了點頭:“京兆府尹江顯那邊遞了奏表,說京城有書坊私賣禁書,天子腳下,非同小可,便奏報到朕這裡,朕聽江顯說是卿檢舉的,便傳你來問問情況。”
賀知秋背上起了一層汗,躬身稟道:“是……臣之前在那書坊看書,無意間看到,記得是禁書,因此便與江大人提醒了一句。”
謝翊淡道:“哦,狀元郎果然博學多才,朕倒不知道這本詩集還是禁書,不知賀卿可與我解惑?朕今日好奇翻了翻,看著裡頭的詩倒都尋常,文才也極是一般,似乎並無違礙悖逆內容,不合在應毀之列。”
賀知秋小聲道:“稟皇上,《平海詩抄》文內雖無禁忌之處,但這《平海詩抄》的作者為羅海珍,世祖朝時,羅海珍作《國本》一書,妄議國事,誣罔君上,悖逆犯上,蠱惑民心,被朝廷判了大逆之罪,而他所寫的詩文書籍,也都被列為了禁書。”
謝翊恍然:“哦,羅海珍啊,朕依稀想起來是聽說過這事,當時還好奇打聽了下那《國本》裡頭寫的啥,似乎是譏諷朝廷公然賣官一事吧?世祖朝時,因要打韃子,朝廷國庫空虛,不得不出售了一些爵位”
賀知秋低聲道:“是。”
謝翊點頭道:“之前是聽說賀卿家博聞強識,知識淵博,想不到連這冷僻知識都知曉,朕聽江顯說,那書坊在北街的葫蘆巷裡,甚是偏僻,這書也隻有幾本,放得還甚是偏僻,還是因為賀卿家也住在那裡,才見到那書坊竟敢公然販賣禁書?”
賀知秋背上汗又微微起了:“是。”
謝翊仿佛饒有興致:“不知那書坊如此膽大妄為,是否還有售賣其他禁書,應當封了店細細查才是。那書坊叫什麼名字?卿家看來也時常去書坊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