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翊縱然半生也見過不少人, 終究有些心疼許莼這行俠仗義倒惹出禍來……他那救風塵的毛病, 還得想法子改一改。
謝翊騎著馬沿著湖邊又去了城北闲雲坊前,這個時候,書坊這類生意少的店鋪都已歇業。他縱馬到了巷口, 卻看到了闲雲坊門口燈籠下,一位青衣女子正手裡提著燈籠,仰著頭與騎在馬上的許莼說話。
那女子大約二十多歲, 仍是未成婚的發髻,顯然和許莼極熟稔, 青緞窄袖衣裙,式樣簡單卻料子華貴, 發上隻簪了一支銀簪, 腰間垂著一串青玉雕成的銅錢串樣。
許莼低頭看著她也滿臉笑容, 一直不知在說什麼話, 身旁是春溪和夏潮跟著, 也都面帶微笑,是一個愉快的氛圍。
謝翊靜靜看了一會兒,他倒是知道許莼這天真爛漫,並無矯飾,他和自己說喜歡男的,就必不會和女子有什麼曖昧。
但是。
謝翊騎在馬上,看著許莼蓬勃笑容,明亮雙眼,心想著,這樣意氣風發的人,沒有人不喜歡吧?他是可以有著很好很好的未來的,隻要有人好好護他一路。
他沒有出去,隻看著許莼終於和那女子說完話,這才離開。他靜靜的站在黑暗中並不向前,直到許莼一行消失在夜色中,那女子也在小丫鬟的陪同下走了進去。
京城的夜很黑,他喜歡這種無人認識自己,一個人在夜色中騎馬的習慣,不知不覺走到夜市裡。端午將至,兩邊還有些人賣著冰飲和甜水,吆喝著,這是眾臣們歌頌的太平盛世,自幼太傅就帶著他站在宮中會賓樓上往下看京城風物,告訴他這是他的子民,他的天下,他的責任。
所有人都教他做一個好皇帝,無論出於什麼目的。卻沒有人教他,作為一個男人,有心儀之人時應該如何做。
因為帝皇無私。
《尚書》言: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偏無私,遵王之義。
春夏之交,風有些涼。他慢慢縱著馬,穿過人流,往宮苑回去,卻忽然聽到湖邊又傳來了馬蹄聲。
他收住了馬韁控著馬停在道旁,心中似有預感抬頭看去。果然。馬越來越近,看到正騎馬奔馳過來的許莼,騎在馬上看到他兩眼發亮:“九哥!”
“我聽盛老六說你來找過我又去闲雲坊了,想來咱們走岔了路,我連忙又掉頭。”
少年滿頭大汗,卻雙眼燦然若星,看著他充滿了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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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翊無法形容那看到許莼向他奔來的喜悅。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怦然跳動,很明確地知道那不是一個皇帝應該有的感情,他也非常明確知道自己絕對不願意眼前這個少年娶妻納妾。
他笑著道:“在湖邊走了走馬,難得這般夜色,不如你也陪我走一走。”
許莼興致勃勃:“好。”
謝翊問:“你去闲雲坊做什麼?晚上書坊不是都歇業的嗎?”
許莼一邊控著馬一邊眉飛色舞道:“我娘給了我個大掌櫃呢,那可是她特別得用的人,給了我用,我可省心多了!”
謝翊:“哦?是什麼人才你這麼稀罕。”
許莼道:“青錢姐姐,我娘身邊伺候的,但我娘可也沒把她當丫鬟使喚。一等一的生意好手,盛家從家裡伺候的人裡頭挑最擅長數算的男女童來做賬房,又選了最好的送到我娘身邊伺候,我娘又親自教了她好些年,我娘所有的店鋪莊子,她都清楚,各家大掌櫃月會,經常都是她代我娘去主持盤賬的。她一直留在府裡,太夫人總有話說,嫌我娘把丫頭留太大了,但她又不想嫁人,我娘就讓她出府,來幫我掌事。”
謝翊點頭:“你娘這是想把她的財產給你,但是又不希望你親自做生意理賬,所以才把這個人給你的。”
許莼摩拳擦掌:“九哥您別看低我,我自己親自來弄這些生意,一定不比我娘和青錢差!”
謝翊搖頭:“你是要繼承國公爵位的,你去做生意,那是與民爭利,不合適。”
許莼:“……朝廷又不會給我當甚麼正經差使,我也不打算在朝廷謀差。”
謝翊深深看向他:“你身在國公爵位,若是還經商,自然會有無數的你想或者不想的資源向你流去,無論是否你授意。”
“官商勾結本就已是國之大患,官商一體,那就是國之蠹蟲,若是你再買了大量的田地,那就是取死之道。”
“盛家依靠姻親,取得公平競爭的機會,又拿到了皇商,這還不算非常出格。但若是你親自下場經營生意,那就不一樣了。”
許莼:“……”他訕訕道:“其他人也在做啊,就我知道的,哪家權貴沒有產業?就是歐陽相爺,我聽說他有四十萬兩在醬鋪呢!還有雲陽侯,您知道不,他在當鋪、銀號、古玩鋪全都有股份。”
謝翊嘆道:“非一日之功,積重難返,哪朝哪代這都是痼疾。若是重農抑商,則國力衰微,經不起四方胡虜侵擾,不堪一擊。”
“但若是便民恤商,就難以避免這種利用手中權力來謀私利的現象。”
許莼低聲道:“那怎麼辦呢。”
謝翊道:“我也不知道,我想應該要有一位不能有私欲的人來為整個國家謀福利,但人無完人,聖人非人。”
許莼完全聽不懂了,滿眼迷茫謝翊看著他微微一笑:“你如今並不缺錢,我不希望你為了證明自己,親自去經營生意。你就是發揮才能,那你可以入朝為官做宰,發揮經濟之才,為國效力。要知道治世治人,可比你那點生意要有意思了。”
許莼撇了撇嘴:“好吧……朝廷不會用我的,我名聲不好。”
謝翊道:“怎麼會,府上不是剛接了嘉勉的聖旨,靖國公府兩子都極為優秀。”
許莼嘿嘿一笑:“好了好了,九哥您再說我就臉紅了。”
謝翊忽然沉默了,許莼以為他還有什麼話要教導,又是私心這條路走越慢越好,隻慢悠悠控著馬,不肯走太快。
道上空無一人,湖邊一片靜寂,柳樹隨風飄拂,水面上反射著粼粼月光,而蟲長長在草叢裡鳴唱,隻聽到馬蹄聲得得。
謝翊忽然問:“我是不是每次對你說教太多了,太迂腐了,你嫌煩。”這少年不過是因色起意,如今日日接觸,見到自己這般一見面就教導,恐怕也早就無遐思了。
許莼搖頭:“怎麼會,我從小就沒人教導,我祖母隻教我光大門楣,全是大道理,我娘偶爾教我算術,又害怕祖母責怪,因此也不怎麼很教我。我爹就什麼都不管,兄弟姐妹們更是疏遠隔閡得很。外祖父倒是教導我,但也隻說生財之道,經營之義,可從來沒人和我說我是國公,若是也去經商,就不給普通百姓活路了。”
“隻有九哥不把我當外人,仔仔細細與我說道理,希望我讀書懂道理,希望我走正道展才華,又把道理講得十分清楚。”
許莼看著謝翊,討好一笑。
謝翊:“……”他這是把自己當父兄師長了,想想自己若是娶個皇後,日日和自己講為君之道……這日子過起來可沒什麼滋味。許莼總有明白過來的一天。
謝翊一時又心中嘆息自己這般患得患失,又有些釋然之感。
終歸是棟梁之材,社稷良臣,做對史上流芳百世的君臣,君臣相須,事同魚水,殊途同歸,也不錯。
不知不覺到了竹枝坊門口,謝翊勒了馬道:“你先回去吧,我再去方子興那裡取點東西就回去。”
許莼依依不舍:“九哥進去坐坐。”
謝翊道:“不必了,對了今日本來前來,是聽說最近朝廷要嚴查禁書,本是來提醒你開著書坊,須得仔細查一查,拿了那禁毀書目來對著仔細核查,以免有小人夾帶誣告你。”
許莼道:“好,多謝九哥提醒,我明兒就讓人去查。”
謝翊卻從袖中拿了一張紙來,卻是今日命翰林院誊抄來的書目:“你按這個查過便好。如今你有幫手,想來也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