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莼有些詫異,這個大哥和自己一向疏遠, 前日忽然告狀一反從前極力撇清自己的姿態,他很是奇怪,但如今又一本正經來道歉仿佛情深意重, 越發古怪了。
他對許菰道:“大哥不必道歉,是小弟行事荒疏, 得罪了御史和大臣,連帶著大哥一起名聲受玷受辱, 在外受人指摘。”
許菰苦笑了聲:“你若這般想我, 那便是心中還是對哥哥起了芥蒂了。”
許莼怔了怔, 很是有些歉然:“大哥春闱在即, 一向才學必極好的, 勢必將來科舉進身,前程廣大。我行事不慎,結交宗室,又奢侈無度,引來御史斥責,大哥一貫惜名好學,極重前程,嫌棄弟弟也是應該的,我並不怨怪,總是我行事不慎,給大哥添了麻煩,沒能給靖國公府添些光彩。但我橫豎是讀不成書的,靖國公府來日發揚光大,還要靠大哥了。”
許菰抬眼看許莼一雙眼睛圓瑩如明珠,看著自己眸光懇切,他說的竟然是心底話?許菰喉嚨一陣熱,哽了一會兒低聲道:“二弟,我待你是心中有愧的,待母親也是。”
“來日……若能春闱進身,大哥定會有所報答。”
許莼茫然,許菰道:“我隻是希望你好生改了那些惡習,好好讀書。我記得你從前讀書也不是這麼差的,算學甚至不用算籌一看就能算出。結果賈先生說你習商賈之道,還要打你戒尺。”
許莼一笑:“賈先生為人古板,也是為我好,從前我不懂事,總記不住詩文,又寫不完課業,還總偷偷堵他水煙孔偷換他的水煙……惹得他大怒。”
許菰道:“二弟如今考進了太學,此乃極好機緣。若是能遇上合適的老師,沉下心來,一定能學有所成的。從前賈先生待你太苛,動輒戒尺,你那時候還小……不該如此……你今後好好學書,你那些狐朋狗友都絕交了吧,都不望你好的,整日勾引你去那些風月之地。”
“你被李相譏諷一事,我事後和家人打聽,你那日隻請了數人,如何傳得這般沸沸揚揚,定是你那班狐朋狗友不靠譜背後當笑話傳了。再則順親王世子雖然禮賢下士、濟弱扶危,但順親王本人人品不怎麼樣,你切莫真和那世子莫逆相交,他們不過是看上了你的錢罷了,結交宗室,絕不是好事。”
許菰覺得自己大概是喝了酒,心中的話忍了太久,那個年幼的孩童細嫩雪白手掌被戒尺打得紅腫透亮,哇哇大哭,一雙貓兒眼裡滿是淚水看著他喊哥哥,他那時候卻沒有站出來維護著他,那時候他以為自己是被偷了搶了爵位的人,而對方是蠢笨幸運兒。
然而書一天天讀,一天天日子過下去,他終究於心有愧。一頭是生母、祖母的恩情和期冀,一頭是自己卑劣的野望,一頭又是寬待施惠自己的嫡母和天真爛漫的幼弟,經年拉扯,在他心上層層疊疊拉鋸出無數傷口,何為孝悌、何為忠義、何為恩榮、何為廉恥,沉甸甸負疚再也負擔不住,前些日子終於下了決心,到祖母跟前表了態,不再覬覦那所謂虛無縹緲的爵位。
一旦做了決定,心頭多年沉重負擔挪開,他心頭豁然開朗,去外任,窮鄉僻壤又如何,自有他一番天地,而且去到外地,無人認識,也能對生母一些補償。
他再也忍不住那些多年的話語:“你才十八歲,還來得及,在太學裡讓母親替你再尋個良師,要年輕不那麼古板的,好生慢慢教你……學問上有什麼不懂的,也隻管來問我……”
他忍不住攜了許莼的手,淚水落了下來:“二弟,你都改了罷!祖母母親一味溺愛,你須自立才好!”
許莼詫異,隻好一笑:“謝謝大哥教我。”兄弟到底疏遠已久,許莼雖然覺得這位大哥仿似忽然吐露衷腸,他卻沒有坦誠相交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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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爺衝著自己錢來……但是誰不是呢?本來就是靠著砸錢,他才有朋友的啊。
許莼本來也就是渾不在意的性子,全然沒放在心上。他和兄弟姐妹們本來就不親,隨便應付了幾句,散了小席,許莼到底在府裡坐不住,回了竹枝坊,拿了書來看了看,又美滋滋找了今日九哥送回來的帖子。
九哥寫“賀卿入太學,贈汝一字幅。沈夢楨才學極好,卿可好好學,卿美質良材,但凡用心去學,再無有學不好的。”
許莼看了眼書房上已掛了起來九哥親手為他寫的橫幅“雛鳳清聲”,原本那一點怕苦懼學的念頭被壓了下去。
許莼原本十分擔憂,太學裡頭規矩嚴格許多,必定不好再派人去點卯了,裡頭一堆宗室的少爺,一不小心就得罪了,自己又是個無權無勢不夠看的。
他一時心中喜悅,九哥嘉勉他為雛鳳,又一時憂愁自己學習跟不上,他實在是怕老師怕得緊,一時又想起上次九哥走後,自己那本畫九哥的手記也不見了,想來是九哥拿走了,但卻又隻字不提,也不知九哥是惱怒他色心不死,還是嫌棄他不學好沒收了。
他也不敢問,隻是每天半夜醒起來想到此事,都羞惱懊悔輾轉反側。
接了通知,次日他就去了太學,他看了下這次在監生中選了二十五人,除了恩蔭的,竟然頗有一些地方進薦的生員,這些生員不少是寒門,平日裡在國子監內也是默默無聞,學問雖然不錯,但國子監內大多為高官子弟,勳貴蔭員,哪有他們說話的份,這次竟然借著考學選拔入了太學,這於他們顯然十分榮耀,人人面有喜色。
此次新選的監生設在右席,左席仍然是原本太學的宗室子弟們。許莼坐下去後便悄悄四處張望,卻不知他樣貌秀逸,明明和其中的國子監生一般都結著一模一樣的銀冠頂幞頭,穿著鑲青羅緣邊藍羅袍,一雙貓兒眼清亮溜圓,顧盼之間十分引人注目。
太學那邊早已悄悄議論起來:“那杏圓眼笑唇的少年是哪一家子弟。”
“你不識得他?沸沸揚揚十萬銀子買诰命那個,靖國公府世子,前些日子聞說被李梅崖席上給了個好大沒臉。”
“原來是他,風儀如此,看來傳言不實。”
“都說紈绔荒唐,繡花枕頭隻能看。”
“呵呵,繡花枕頭能答出那兩道題?前日那考試,能答出來的有多少?這國子監二十五人,可是全都答出來了的。”
“聞說他母親是商戶之女,想來家傳淵源,自然在那商賈算學上有些本事了。”
“那可是皇上親出的題目,小聲點!取死勿要拉上我!”
“說起來……皇上為什麼會出那樣題目?害得我那天背了好一堆詩,結果交了白卷,回去我父王罰我跪了好久,月銀減半了。”
“都說皇上嫌宗室靡費過多,要用宗室子辦差了,嫌宗室子太多白吃飯呢。”
“……不會吧。”
“如何不是,聽說太後去了皇廟,一應超額供給全都蠲免了,隻剩下原本宮中那點太後份例,比起從前尊榮,那可真是半分體面不給了,也不知如何又鬧到這般地步。”
“今上面冷心硬著呢……當初為著端王……”
“噓,真別說了。”
許莼沒聽到那些議論聲,這邊的國子監生都極嚴肅沉默,也並不交頭接耳,畢竟都是好不容易得了千載難逢的皇上考察的機會得以進入太學就讀,太學裡授課的博士,全都是飽學宿儒,更不必說今後前程和授官,必定是不一般的了。
他一眼看到謝翡,果然是宗室子中的翹楚,太學生們的袍服是金冠頂幞頭青羅袍,其中宗室子袍邊都鑲著金龍紋。謝翡正襟危坐,一絲不苟,面容清俊,卻又不知為何感覺到了許莼的目光,轉眼看了他一眼,然後微微一笑,拱了拱手。
許莼也還禮,心下想著不知為何九哥和大哥都對謝翡如此忌憚。確實看著溫溫君子,如玉似竹。不過,比起九哥還是差遠了。
忽聽到磬聲清脆,助教博士進來道:“肅靜,迎先生。”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沈夢楨走了進來,面上頗為和氣,穿著深青色官袍常服,帶著梁冠,進來微微還了半禮,顯然是因為左邊上首坐著的都是宗室子,然後坐在了講臺前,舉止徐舒,雍容泰然。
下邊倏然一靜,顯然對這位新上任的祭酒脾性不太了解,都知道他出身儒門世家,學識淵博,尤其擅長象緯之學,來日必定是要入閣的,人人都知道皇帝讓他去禮部,是去磨性子,去銳氣的,任了幾年,一提拔就是國子監祭酒這樣重要的職務,聽說朝中不少人有些微詞,但也無法,都知道這位皇上說一不二。
前任祭酒還是謝翡的外祖父林文端,性剛正,動必遵禮,如今隻說是稱病請辭。但人們都知道,一貫祭酒都由前任祭酒在博士中推選,林文端端方迂執,若是他舉薦,絕不會舉薦素有輕狂風流名聲的沈夢楨。
這就是皇上的任命,自皇上撤藩命各宗室藩王回京居住,宗室子入太學就讀後,這還是第一次對太學有了明確的指示。
這讓人們不由都微妙地聯想起了今上如今年近三十尚且無子且並不納後宮的事實來,但無人敢宣諸於口。
沈夢楨倒是仍然是那副才高氣雄,藐視一世的樣子,張嘴便道:“皇上命我來為諸公子講學,既要講堯舜湯武五帝三皇之明君之道,又要講伊呂周召之功勳德業。禮樂刑政,無所不講,正為期待諸公子赫然有為,聞於天下,作王者之興。今後由我為大家主講《大學衍義》。”
一時下邊頗有些激動昂揚起來,要知道這可是赤裸裸和大家說,皇上命我來教導你們帝王之術嗎?《大學衍義》乃帝王為治之序、帝王為學之本,這可是赫赫有名的帝王之學啊。
要說他們自己私下自然也有修過此書,但由皇上親自任命太學祭酒博士來為他們主講,其意深遠。
一時眾人都振奮起來,打算好好聽這個傳說中學富五車的沈先生如何講課。沈夢楨也隻轉手讓人發了課業下來給諸生。
許莼一貫在這經學上一塌糊塗,但看周圍人的興奮,也知道想來這本經書很重要,既然是《大學衍義》,想來應當是衍釋《大學》了。
他想起來九哥除了第一次讓自己念了那《佞幸傳》以外,正兒八經教導自己讀書,卻是從《大學》開始的,不僅通講了,還要求自己逐句默寫背誦,若不是如此,今日一來就學《大學衍義》,恐怕自己都聽不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