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迭聲命人備車,又提醒小廝們帶上藥爐,手爐等等操心非常,很快一切收拾好。許莼親自陪著謝翊上了車,謝翊看這馬車果然也極盡華麗,外面看著隻是普通青桐漆的高馬車,裡頭卻很是寬敞溫暖,用的水晶琉璃窗,鋪陳極盡華麗舒適。謝翊坐在鋪著柔軟虎皮的榻上,看著許莼將桌子翻起,茶壺、話本、等等一應俱全,忍不住道:“你倒是受用。”
許莼還在興致勃勃謀劃著:“這些日子總下雪,等雪住了,西山那邊放了晴,我們坐馬車去西山那裡賞雪打獵。我有個別院有片小山林,可以冬獵,烤點鹿肉、羔羊給你嘗嘗,補些元氣。也可以去湖裡劃船耍子,還可以冬釣,我釣上來過好大的魚!這幾日你身子還沒養好,且在城裡逛逛好了。”
謝翊看他果然於這吃喝玩樂上十分在行,也沒掃他的興。年假快結束了,該復朝了,節後就是春闱大事,自己也該回宮了,自是不可能一直在這裡白耗著。他看到桌子一旁八寶屜子用軟布包著幾本書,想來是闲坐車上打發時間無聊的,便順手抽了一本書打開要看。
書挺簡陋,隻用針縫了書脊,封面是普通的油紙,寫著《玉樹記》,署名“楚館客”,字倒不錯,筆勢很急,骨力清肅,打開內頁一開頭頭一段便是“玉樹後庭前,瑤草妝鏡邊。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長少年。”
他點評道:“李後主《後庭花破子》放這裡,倒有些意思,字也有些品格,奇峭超逸,隻是寫得潦草了些,這是寫什麼的?戲本子還是話本?”
許莼隨口道:“應該是下邊人送來的戲本吧,九哥看看有喜歡的一會兒讓人唱來……”他抬眼去看那本,一眼便看到那封面上赫然寫著《玉樹記》,卻是那窮舉子賀知秋才寫好了的南風本子。書坊那邊今日命人送來,夏潮問了一句如何處理,他隻隨口吩咐收著罷,哪想到夏潮自作聰明收在這裡了?
許莼吃了這一嚇魂靈幾乎要從天靈蓋出竅,連忙劈手要去奪:“九哥眼睛才好,還是別在車上看書了。”
第18章 三笑
謝翊看到許莼滿臉通紅伸手來奪書,將書往內收了收並不給他:“怎麼,什麼書不能給我看?”琉璃窗透過的光打在少年神情焦灼的臉上,神採生動非凡,謝翊也促狹起來,戲謔道:“難道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書?”
許莼急得大冬天出了一額汗,心裡一邊罵著夏潮,一邊可憐兮兮看著謝翊:“是下邊書坊收的話本子……有些輕褻低俗,莫要髒了九哥眼。”
謝翊慢慢翻開一頁,神情玩味:“沒事,我看看說什麼的,你沒看過?”
許莼滿臉窘迫,到底不敢硬搶:“沒有。”
謝翊又翻了一頁,看那玉樹臨風的少年騎馬踏花,遇到一位遊俠兒仗劍行俠,一見如故,意氣相投,於是把臂同遊,飲酒作樂,當夜,便睡了同一張床,忍俊不禁明白過來:“原來是南風本子——看來前兒讀史,沒學明白。”
許莼恨不得鑽入地裡:“九哥,您信我,我沒看。我書坊那邊前些日子一個窮舉子來兜售他寫的書,說是家貧母病,急需錢。我想著要周濟他,又怕他讀書人面上過不去,就隨口說了需要收南風本子,給了他一筆錢說是定金,其實他寫不寫沒關系,沒想到這舉子倒守信諾,昨日交了書。書坊那邊便讓人送了來,我也沒打算印,隻讓人收著罷了……”
謝翊慢慢翻了幾頁,嘴邊噙著微笑:“文才是不錯,辭藻清麗,風流秀曼。”
許莼支吾著解釋道:“我是看他風姿超逸,文才也不錯,可惜他被賭徒親父所連累前途,再者也是我們書坊的老主顧了,一向在我們書坊抄書換錢的,不是那等好逸惡勞的。確實是窮途末路了,父親欠下賭債又被人打斷腿,母親生病,過年債主逼上門來,他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實在無路可走,寫了幾本豔本子,大概是哪裡聽說的這種本子才好換錢。那日遮遮掩掩的來,我看他確實窘迫,這才出錢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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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很細,隻怕謝翊誤會他,謝翊看他眼圈都急得微微發紅,知他所言為真,便問道:“你那書坊開在哪裡?”
許莼道:“叫闲雲坊,開在城東臨湖處,九哥闲了也可以去那裡吃茶看書消闲的。”
謝翊慢慢重復許莼剛剛品評那個書生的話:“風姿超逸,嗯?”
許莼看向他,似乎有些不解,眼尾還帶著些紅暈。
謝翊卻是想到那一日這紈绔子不也是第一次見面就說心悅自己,貿然搭訕,聲音帶了些揶揄:“卿當日也是第一次見我便上來搭訕,莫非也是一眼相中了這窮書生?倒是個巨眼風塵識英雄的好話本。”
許莼急了:“他如何能與你相比?九哥如何把我看做那等輕浮色坯?我……我若是有那想頭,便讓我出門被雷劈死!”
謝翊沉下了臉:“不過和你開玩笑,怎的拿身體賭咒起來?我若不在乎,與我何幹?我若在意,你這般輕賤自己難道我又會高興?”
許莼愣了,過了一會兒才訕訕道:“我隻是想說九哥和旁人如何一樣,是九哥先拿我開玩笑……”他聲音越來越小,訥訥不語。
謝翊反躬自省確是自己一時失儀,他才滿月就踐祚登基,自幼受到便是帝王喜怒不形於色那一套嚴格教養,不知為何和這少年在一起,就有些失之輕浮了,正色作揖道:“是我的錯,你雖年幼無人教導,但疏財仗義,行事有俠氣,我不該如此揣測你,合該向你賠禮。”
許莼得了他一句“有俠氣”的贊,臉上騰的一下通紅,竟然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手足都不知如何放,幸而馬車停了下來,外面春潮稟道:“少爺,到了。”他慌忙迫不及待躍下馬車,一邊命人來扶謝翊。
謝翊看了手中的書一眼,又將那屜子裡綢緞包著的書都拿了出來,提著下了車。方子興果然已在車旁侍奉著,他順手便將那提書遞給方子興,方子興有些不解,但仍然接了過來,謝翊吩咐了句:“帶回去。”
方子興明白,連忙交給身後的心腹吩咐了幾句,心腹接過那包書小心收好了。一旁五福打著傘,為謝翊擋風,謝翊抬眼看了是一座高樓,前面隱隱傳來笙簫,他們卻是從後院下了車,早有熟練管事上來給許莼行禮,然後被春潮幾句話打發走,然後一路因著他們從後樓的樓梯上行,一直行到三樓一處包廂內,上去後果然看到那房間內一面窗子設著看臺欄杆,正對著正中央的戲臺子。
高臺上正是數位女子著粉衫正在跳舞,謝翊坐在了座位上,幾上已預備下許多細果香茶,許莼拿了菜單子問小心上來跟著的春潮:“問過了嗎?這邊廚房今日有什麼好菜色?”
春潮道:“讓小夏去看過了,說有熊掌還行,讓他們做了蜜煎的,另外再揀些羊湯和新鮮菜蔬,另外看看九爺、公子有什麼想吃的,還有戲單子,看好了我命人演起來。”
許莼拿了菜單和戲單遞給謝翊:“九哥。”他耳根還有些熱,看著謝翊的眼神也帶了些親密,得到面前這人一句贊揚,他隻覺得這些日子種種,都得到了報償,他心滿意足。
謝翊道:“你看著點就行了,我不挑。”
他也沒有挑食的餘地,自幼被以帝王規矩嚴格教養,衣食住行不可表現出偏好,更不可有癖好,帝王若是好歌舞愛看戲,那簡直是亡國之君的愛好,他平日也知道克己,畢竟太師太傅們也和他說過這其中道理。
許莼想來也知道九哥這些日子從未在衣食上挑剔,便道:“這裡肉燕做得還行,九哥嘗嘗。”他將單子再次轉給一旁春潮,又拿了戲單子來遞給謝翊:“九哥要聽什麼戲?”
謝翊仍是道:“你挑你喜歡的就行。”
許莼想了想,卻是挑了一出《點秋香》。
謝翊其實沒看過幾出戲,太後在他幼時過生辰看過,都是些咿咿呀呀的太平戲,聽他點了問道:“點秋香?”
許莼道:“對,九哥聽過那故事吧?唐解元三笑姻緣。這是南方來的戲班子,上次聽過一次,唱得好,演得也好,唐解元那風流才子的模樣真演活了。”
謝翊重復道:“唐解元?”
許莼解釋:“唐伯虎,詩畫雙絕那個,六如居士。”
謝翊明白了:“寫‘但願老死花酒間’的那個。”他知道唐伯虎,卻不知道什麼三笑因緣,想來是民間典故,卻也沒有哪位大學士跑皇帝跟前說這些。
許莼點頭:“我收有他一副《仕女圖》,極好的,九哥若是有興趣我們回去了可以賞一賞。”
謝翊看下面戲臺子上歌舞撤了,幕布落下,過了一會兒鼓樂齊奏,幕布拉起,一個青袍書生擺著扇子出場,果然風神俊秀,顧盼含情:
“滿天星當不了月兒亮……金風起,透紗窗,檐前鐵馬響叮當。”(注:網轉戲詞)
謝翊便問:“有戲本子能看看嗎?”
許莼連忙吩咐春潮:“讓人把戲本子送上來給九哥看,挑字大一些的,莫傷了眼睛。”一邊看著茶上來,許莼連忙親自拿了茶壺給謝翊斟茶。
謝翊看茶裡浮著烏梅,喝了兩口問道:“放了肉桂?”
許莼正盯著他看,笑道:“是鳳凰單叢,自帶的香,然後調茶的時候額外加了一點兒肉桂和烏梅,周大夫說是補陽氣,生津液,香氣很特別吧?九哥喜歡喝熟茶吧?而且九哥特別喜歡天然的花、果、茶香味,不喜歡點的香,我說得對不對?”他說完笑得雙目閃動,一副討賞的樣子。
謝翊一怔,他這些日子養病,並沒有在茶水和吃食上表現出特別的喜好,上什麼茶他都喝。對方是怎麼看出來的?所以那些蘭花,也不是意外了,是刻意送進來的?還有之前從沒斷過的佛手……但可從來沒誰敢在皇帝跟前詢問皇帝喜好的,那可是窺伺帝蹤的大罪。
許莼替他又斟了點茶,沾沾自喜自己揭了謎底:“九哥遇到不喜歡的口味,喝茶喝湯就會很快,若是喜歡的,就會慢一些。這裡的肉燕做得肉皮極薄,湯又鮮,九哥一會兒嘗一嘗,一定喜歡。”
謝翊不說話,隻拿了那戲本子過來看,許莼沒得到回答也不覺得窘迫,隻拿了隻柚子來親自拿了銀匕剝了,柚子肉掏了放在謝翊手邊的碟子上,又去剝松子。謝翊看果然也都是自己喜好吃的,有些吃驚,卻實不明白許莼在這短短十幾日內如何看出來的,僅僅隻憑吃飯時的快慢,不至於能到此,隻能說對方確實十分關注自己的細微舉動。
謝翊不再理他,專心看著下面的戲,不一會兒居然看進去了,唐伯虎三笑見秋香,風流才子放浪荒誕,喬裝至宦家賣身為奴,清俊書生換了青衣,與那眉目秀豔,體態綽約的青衣小鬟妮妮儂儂,待看到唐伯虎驚嘆“何物女子於塵埃中識名士耶!”已忍不住笑了出來,果然是這紈绔少年的喜歡看的戲目無疑了。
許莼其實之前並沒有看完這出戲,忽然聽到這一句,竟如此巧合與適才謝翊調侃自己巨眼風塵識英雄的話相同,一時面紅耳赤,坐立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