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謝翊適才已暗自反省自身,又給許莼道了歉,自不會再這上頭繼續指摘,隻是心中想著,這少年既好救風塵,稚子持重金,若是遇上貪婪無德之人,總要被算計,也沒有個靠譜長輩教引他,少不得花些心思扳一扳他,也算報償他這些日子救駕大功。
第19章 教導
抱著要好好教導許莼心思的謝翊一邊看著戲,一邊開始闲談:“六如居士,你可知道是哪六如?”
許莼:“……”他隻仿佛回到了私塾課堂,被先生忽然抽答功課,目瞪口呆,無法可答。
謝翊慢慢教他:“《金剛經》上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因此唐伯虎這‘六如’,便是從這上頭來,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
許莼恍然:“原來如此,多謝九哥教我。”
謝翊卻又耐心道:“你看,唐伯虎當時屢遭失意,被卷入科場舞弊、藩王造反這些案子上,境遇坎坷,半生悽涼,因此他自號六如,萬物皆為此短暫易逝之物,原就是消極避世之意。再讀他寫的詩,比如‘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比如‘和詩三十愁千萬,腸斷春風誰得知’多為厭世傷神之作,看他性情又十分傲岸不平,你覺得他會為了個奴婢一笑,便隱姓賣身,小意溫存,求美娶婢嗎?”
許莼:“……”九哥好認真,他當然知道戲本子上都是編的,但他看著謝翊耐心盯著他,一雙漆黑眸子剛剛治好,清姿無雙,不管他說什麼,那都是在關心自己,他一身骨頭都輕了,隻連連附和:“九哥說得極是。”
謝翊道:“你隻看他畫美人綺麗風流,看到卻看不到他心中塊壘,悵然神傷,須知人生畢竟不是那戲本子,隻看個熱鬧便可,萬不可真將那戲本子話本上寫的故事都當真了,你看這戲臺上才子佳人、帝王將相,貪嗔痴戀,聚散離合,可不正是如夢似幻,如露如電?”
許莼:“九哥教導得是。”心中卻想著,九哥果然心中不快活。人人看戲隻想到熱鬧開心,九哥隻看到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隻想到六如居士那些境遇坎坷,怕不是也是自己心中塊壘難消,半生悵然,得找個什麼法子讓九哥開心起來呢。調馬射雕,尋芳踏春,倒也得花些心思才好。
謝翊不知許莼心中卻是想著他的鬱症,看他受教,滿意點頭,又問他:“這戲園子是你開的?國公府同意?”
許莼連忙搖頭:“家裡不知道,我外公那邊的規矩,盛家十二歲就開始拿錢試著做生意,我也是試試手開著玩,當時就想著開個戲園子,看戲方便,想看什麼就找戲班子來演。開書坊也是為著喜歡看話本……”他聲音有些低下來,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謝翊點頭:“你年少就擅於經營,這是好事,隻是京裡權貴輕賤於此道,你自己知道不要聲張便好。父在子不立,若是拿你私下置產的事來說話,你是佔不住理的。須得仔細。”
許莼看謝翊待他寬容,心下越發高興:“我以為九哥要嫌我行這商賈之道,是個大俗人呢。”
謝翊道:“俗不俗倒不是看這個。”那十萬兩銀子可幫了大忙,工部那邊大船修起來了,工部尚書仿佛都年輕了幾歲,上朝走路都帶風,面君也振奮精神,忠心仿佛都多了幾分。
若是戶部有這樣擅經營實務的人在,他哪會這麼捉襟見肘?俗的不是錢,這孩子雖然糊塗,卻可一點兒不俗,待人以誠,行事頗有俠風,隻需要有人替他把一把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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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存了這點想法,不由上下打量了下許莼,靖國公世子的話……去戶部補個主事,問題不大,就隻是到底還是年少了些,真進了官場沒人護著,這樣性情,很快就被人算計得骨頭都不剩。看起來四書五經也不扎實,學問不大通,若是好好請個師父教上幾年……
他心中想著,許莼卻看時間要到了午時,連忙讓人送了肉燕上來,謝翊看那金黃湯底鮮香撲鼻,雪白肉燕在裡頭剔透可愛,果然是自己會喜歡的口味,又有蜜煎的熊掌切了片與參片鹿茸蒸了來,知道這還是補身的食膳,這幾日在許莼這裡的衣食住,比他在宮裡一年用的貢品還多,倒也算的是個笑話。
聽了戲吃了豐富的午餐,許莼又陪著謝翊回去,看著他吃藥後,謝翊才又想起來什麼一般:“上次你讀史讀到哪裡了……”
許莼連忙道:“你如今眼睛不好……”
謝翊道:“正是眼睛不好,才需要你讀一讀。”
許莼:“……”
謝翊眼睛裡帶了些笑意:“我好些日子沒讀《大學》了,勞煩你給我讀讀吧。”
許莼心裡想著他明明都背得,但是還是認命的起身出去找了本《大學》回來,坐在那裡開始讀起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謝翊閉著眼睛聽著,睫毛密密覆著,面容仿佛玉雕也似,許莼一邊讀著一邊偷眼覷他,眼神流連在他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唇,偶爾上下滾動的咽喉,一時又有些心猿意馬,這書讀起來也沒那麼不情願了。
謝翊闔著眼睛卻忽然開口問:“‘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這句何解?”
許莼:“……”果然是要考問的,他就知道逃不過,得虧他剛才抓緊在外面等書的時候抓緊看了幾頁《大學》釋義。
他磕磕巴巴揀了那本心與著相,心物一體,知行合一的釋義說了幾句,其實自己都有些一知半解,不過是適才硬背了幾句,謝翊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道:“你本心難得赤誠,這段應好好體會——你習的應當是心學一派的釋義,這也是如今大儒們多推崇的,可且學著。”
許莼汗出如漿,又結結巴巴認認真真將整篇《大學》讀完,身上已出了一背汗,謝翊道:“不錯,還有哪一句不明白的嗎?”
許莼待要不說,又怕謝翊問,隻好硬著頭皮揀了幾句問,沒想到謝翊耐心地給他講了一遍,又問了幾句,索性給他通講了一遍,然後才道:“你回去背一背,明兒背給我聽聽。”
許莼:“……”
謝翊道:“正好也看看你的字,明兒你默寫吧。”
許莼偷偷看了謝翊幾眼,謝翊看著他很是坦然:“怎麼,不願意?你才十八歲,讀書明理這道理不用給你說了吧?”
許莼連忙道:“九哥能教我,我心裡可開心呢。九哥您先歇著,我回國公府有點兒小事,晚上一定把書給背了。”
謝翊看他表情,倒不太像勉強,心中不由納罕,但還是揮手令他去了。
許莼出去後,卻是上了馬回了靖國公府,原來是秋湖派了人來傳話,說是盛夫人找他。他回去見了盛夫人,盛夫人拿了封信遞給他看道:“明日你表哥長洲到京了,想來是家裡有什麼事,你明日且去港口接他一接。”
許莼一怔:“大表哥怎的忽然進京?他一貫不是都在閩州掌著家事呢?可是外公那裡有什麼事?”
盛夫人道:“我也想著正是這個緣故,才讓你先去接了他,盛安陪著你,安頓好你表哥。府裡人多眼雜,你祖母那邊也從來沒正經把盛家當成正經親戚。你大表哥第一次來,在家裡又是未來家主,沒受過一日委屈,沒得進咱們府裡受氣。你先在外邊接著,問清楚進京的緣故,能處置的就替他處置了,回來報與我,選個好日子再上門走個形式便好。”
許莼領會,還是聽說盛家長輩隻是盛夫人嫁進來的時候送親來過一次,之後就每年隻派子侄輩的送節禮,想來當初定然是被慢待過,他笑道:“母親如今也是诰命夫人了,盛家來客如何不是正經客人?待我替母親招待好表哥。”
盛夫人凝視他一會兒,眼圈微微發紅,笑道:“你如今大了,多和你幾位表哥親近一二,他們總是要幫襯你的。”
許莼笑道:“幾位表哥自然與我是親兄弟,母親不必白叮囑這一句,隻管放心。”又問了幾句寒溫,便出了院子,卻又想到明日九哥要考自己,不由有些神傷,隻怕九哥要誤會以為自己逃避功課。
但大表哥忽然過來,確實蹊蹺,要知道盛家家主如今正是大表哥的父親,大表哥作為未來家主,也是基本不遠行,在閩州坐鎮幫著整治家業,突然進京,必有大事,也難怪母親緊張,讓自己去接。
他想了下叫了秋湖過來去竹枝坊報信,又特特帶了一罐杏仁蘑菇醬和雞丁蘑菇醬過去給九哥。
卻說竹枝坊這邊,謝翊看許莼走了,正叫了方子興問話。
方子興道:“專門安排了人在藥店守著,並不曾見有人查問,興許是別的渠道;皇上說的那幾戶人家,也都盯著了,並不曾見有什麼來往。宮裡,太後和靜妃娘娘那邊也很是安靜。”
謝翊冷笑了聲:“這是沒探聽到切實消息,沒人敢輕舉妄動,畢竟如今可不是攝政王那會兒,有藩王有邊將和他們裡應外合了,呵呵。”
方子興不說話,謝翊想了下道:“安排下,明天朕回宮。”
方子興一怔,謝翊道:“自然得有足夠香的誘餌,才能引蛇出洞。”
方子興卻道:“方才聽見您說要給許世子明天考功課來著……”
謝翊看了他一眼:“讓他先默寫,封了卷子送來給朕。”
方子興應了,謝翊卻道:“明日讓吏部送一份太學和國子監如今任教的博士、學正和學官的名單、履歷都送來給朕看看,另外問清楚許莼在國子監第幾監,如今是哪個學官教他。”
看來這許世子要倒霉,方子興忍不住有些幸災樂禍地偷笑,卻被謝翊看到,斥他:“笑什麼?朕教導他,是他的福氣。”
方子興連忙正色肅容:“皇上說的是,兩榜進士才有資格稱為天子門生,他如今能得皇上親自教導,可不是祖上積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