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讓自己試畫,更像是給自己一個出風頭的機會,好哄自己罷了。而後來自己真的畫了,謝翡的笑容仿佛才帶了些實意,似乎對自己有些改觀,大概不是他之前以為的紈绔草包吧。
但這倒不好和九哥說這些,好像在炫耀自己畫得怎麼好,更何況今日自己一時情急,為著心中有所思,其實畫的正是九哥。
他含含糊糊道:“所以我才不好和你說這個,也並沒有什麼實在的依據。你知道我外家精於商賈之道,我自幼也於這察言觀色上有些長處。這感覺,我說不出來,就是覺得他並不是真的非常稀罕我那套丹青顏料,今日為著那套顏料,他還降尊纡貴和我說了好些話——我倒覺得,從下帖子開始,大概我無論送什麼,翡小王爺大概都能找到由頭和我說話。”
“畢竟這幾年參加宴會也不少,極少有當堂賞鑑眾人送的禮的。”
他遲疑了一會兒,唏噓道:“想來我那十萬兩白銀為了個诰命的事,已傳遍了京華,大家結交我,不過是看在我那冤大頭的名聲上了。”隻是他原本是悄悄施為,讓這事被宣揚開來的,正是眼前九哥。
但自己也確實拿了實惠,因此並不敢露出一絲不滿,如今話趕話說到這裡,他怕九哥不痛快隻以為他不肯說真話,也隻老實說了心中的想法。
謝翊面上微微現了些笑意:“能想到此處,算你還有些眼力。謝翡一貫孤高自許,這一番造作,定然是為了你身後的盛家。”靖國公是個紈绔,合京誰人不知,娶了個商戶女,雖則有些錢,也不過是靖國公眾多不堪傳聞裡頭一筆談資,但靖國公世子,豪擲十萬元為母謀诰命,這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說明靖國公這位年滿十八歲的世子,能夠隨手調動至少十萬兩白銀,這消息傳到京中權貴中,誰能不動容?便是自己當時知道,不也吃了一驚嗎?更何況這小世子當初浪擲十萬兩,竟隻是為了給賀蘭靜江脫籍,若是被人知道,簡直是無知稚子鬧市持重金而行,誰不想分一杯羹?
許莼道:“我省得的,今上未定儲位,聽說還把皇後給廢了,如今儲位不定,不知道來日還要生多少事呢!平日裡我們也都避著讓著宗室的,這次下了帖子,推拒的話更不合適,祖母有命讓我帶著大哥去,下次還是找機會裝病推了。”
謝翊微點頭。
許莼替他蓋了被子:“九哥早點歇罷,明兒拆紗布,說不定就能看到了。”他低頭看到謝翊仍蒙著紗布,但一雙劍眉直飛入鬢,秀逸非常,忍不住悄悄碰了一下,然後假裝為謝翊整理枕邊的頭發,又捋了捋,這才心滿意足起了身,退了出去。
謝翊五感敏銳,自然對那蝶翅一般的一觸即離有所察覺,但卻不覺得僭越褻瀆,倒覺得這少年心思淺顯。也還算有幾分眼力,至少能看得出那謝翡接觸他,必有所圖。隻不知謝翡是知道自己親父順親王的心思而主動參與呢,還是假做不知順水推舟想要做一個坐收其成潔白無瑕的聖君?
他平素多疑多思,平日裡其實對謝翡印象也還不錯。雖則順親王有些昏庸,但從前外放在藩地,平庸是福,倒沒和太後、攝政王那些有什麼瓜葛。當年他平了外虜,順手撤了藩,命所有宗室回京居住,賜宅邸,宗室子弟一律進太學讀書教養,順親王也是當初回的京。
謝翡進京之時還年幼,不過十來歲年紀,樣貌出眾,在太學成績也算過得去,最近幾年因著好畫,在弘文院領著差使,素無大志,但才幹還是有的,在一幹平庸的宗室子中,已算鶴立雞群了。
他原本還想要給謝翡一些差使歷練一二,但如今知道他別有用心接近許莼,心中就無端生嗔,有些不喜起來。
第17章 鬱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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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謝翊才醒便已聞到了一股清幽花香味。他起身,五福過來扶著他起身盥洗如廁,謝翊伸手在水盆聞到花香氣愈發濃了,聞到:“哪裡來的花香?”
六順道:“是許世子一大早不知從哪裡帶了幾盆蘭花來放屋裡了,說是下邊掌櫃們孝敬的,他看這花香,專門帶了來給九爺的。”
謝翊問道:“蘭花?開的什麼顏色?”
六順道:“玉白的,晶瑩似冰花一般,有七八箭呢!每根花杆上開了十幾朵,香味特別濃。”
謝翊微一點頭,這是“魚魫蘭”,這可是閩產貢品,極珍稀了。不過他早就停了這些先帝沿用的莫名其妙勞民傷財的花鳥石貢,國庫一貧如洗,地方民間還強徵貢品,竭力供應皇室,這些玩物不能吃不能喝,於國無功,於民無利。如今被富商重金購置的話,大概那花匠還能得養家糊口。
這許小公爺確實是生活豪奢,連他這個皇帝也託福今日才得有此享受。蘭花太過嬌貴,莳養不易,宮裡冬日日常隻敢奉著水仙臘梅等凡物,再不敢進這種貴重蘭花的,是怕入了天子的眼,年年都要,那可就興師動眾了。
隻是他養病這幾日,屋裡不曾斷過香味,卻又不是點的香,而是桌面上擺著的佛手,想來是許莼從前自己喜歡的,但冬日已深,今日全都換上了蘭花,這是特意為看不見的他置辦的了。
謝翊想起昨夜睡前那輕微猶如蝶翼的觸碰,這般款款動人的溫存小意,若是去追求旁的女子又或者是男子,隻怕是無所不應。隻看這幾日,一衣一食、舟車轎馬,無不極盡舒適奢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偏偏讀書上連字都讀不順,這是全然無人用心教養,這般豪闊,但凡請上幾個好些的嚴師,豈會學成如此糟糠?
許莼十八歲了,還未定下婚事,這在京中高門已算遲的了,當然與他昏聩混賬的父親以及出身商戶的母親不無關系,但找高門聯姻不容易,找個官宦家庭的女子訂婚還是容易的,卻無人操辦,想來是靖國公府中,並無人真心為他操持,而他的商戶母親,大概在這上頭也做不了主,無诰命,就無法正式進入京城權貴的交際圈中。靖國公府中,還有兩位诰命夫人,一位老了,一位守喪。
許莼還有一位庶兄,也未定親,卻已考中了舉人,即將參加春闱,一旦成為進士,確實議親更有優勢。但一位私生庶子,被光明正大認回國公府,借著富有嫡母的仁慈和資源讀書中舉成才,眼看將能再次在婚姻中改變命運。與之相比,真正的嫡子卻養成了奢侈無度的紈绔,不僅沒有能結下一門有力的婚事,甚至還被人引誘,好起了南風,走上了歪門邪道。
好一個庶子立志終踏青雲路的好故事,竟是可以編上一出戲的。這能算是無心插柳?謝翊自幼在宮廷中長大,不知見過多少魑魅魍魎,經歷過多少陰謀詭計,事關爵位,哪一家豪門關起門來不是齷齪滿滿,沒一家清白的。謝翊可從不信天下有這般幸運兒。
謝翊原本便是思慮過重之人,又兼心細,許莼既被他劃入了管教範圍,少不得分了點心想靖國公府這疑點,洗漱後有人送了早飯來,卻是送的雞絲湯魚面,蝦仁小餛飩,蟹黃鮮肉湯包三樣主食,另外甜的有花膠羹,燕窩湯兩樣,另外又配了淮山糕等幾樣糕點及冬梨、蜜瓜幾樣難得的瓜果。
謝翊看養傷這將將也七八日了,每一日的餐點竟都不同,據說都是那六婆親手所做,實在也有些嘆息這精心。隨便吃了點,剩下都賞了五福和六順吃了。
才撤下去沒多久,許莼就帶著周大夫來了,周大夫過來替謝翊把了脈又看了傷口道:“傷口已開始愈合,脈象平穩,外敷換些貝母、白芷、生大黃、木香之類的解毒消腫散結,加點冰片清熱生肌。內服繼續原來的藥湯減掉黃柏,藥量減半,晨起含片參片固本,慢慢養著吧,夜間可還能安睡?”
謝翊知道對方醫術極高,也不隱瞞:“仍偶爾有些驚悸不安,醒了難眠,不過這也是從前就有的。”
周大夫皺眉道:“病人思慮太甚的緣故,我看尊駕天資絕頂聰明,心性高強,想來平日少不得心重多思,還當放寬心懷,不必事事要強。長久下去,七情鬱結,氣滯血凝,不思飲食,精神倦怠,不是好事,倒是縱情多玩樂些,得個盡情一笑,或有改觀。”
謝翊一笑,不置可否,周大夫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不勉強,隻又吩咐冬海:“去解了紗布,看看眼睛。”
冬海起身和六順等人服侍著替謝翊解紗布,許莼心中緊張,卻仍是起身走到了窗旁,雖然今日天氣陰鬱,雲層厚重,光線並不明亮,他還是將窗子掩上。
五福看到許世子這般,知道是怕光太亮了刺傷皇上的眼,心中不由有些感動,這位許世子,別看外邊怎麼說紈绔,這些日子待皇上那是真實實在在的好啊!
紗布一層層解下來,冬海讓人備下了熱水,拿了熱巾子替謝翊將眼睛上敷著的厚厚油膏整層的抹下來,一連換了四五把熱手巾,才把眼睛擦拭幹淨,又輕輕擦上一層清水茶油,這才請謝翊睜開眼睛。
謝翊緩緩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了許莼圓溜溜的眼睛盯著他看,關切之極,他慢慢眨了眨眼睛,就看到對面立刻移開了眼神,耳後變得通紅,腼腆之極,周大夫問他:“如何?”
謝翊道:“能看到了,雖然還有些模糊昏暗。”
周大夫仔細看了看他的瞳孔,眼睛等部位,滿意點了點頭:“和之前想的一般,接下來服三花九子丸就行了,食物裡頭可放些枸杞明目,這些日子少用眼寫字看書,多看看遠處,去外邊走走,暢懷舒心些,動動身子,毒排得也快一些。”
周大夫放下袖子起身,叫上了冬海出外開藥,許莼緊緊跟著周大夫後面,他聽周大夫的吩咐,心裡很是在意,出來後看周大夫開了藥方,才低聲問周大夫:“周爺爺,九哥那思慮太甚的鬱症,嚴重不?當如何調養療治?”
周大夫道:“你那九哥,一看就知道夜間難寐心思重的,經事多的人都這樣。好比上了年紀的人,一到夜深人靜,半輩子的事歷歷在目,睡不了。這是性子定的,我看他必定凡事無論大小都竭盡心力,譬如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雖則青年歲數,偏卻是枯腦焦心、憔神悴力,以致情志不舒、氣機鬱滯,這症狀隻怕已有數年,一時半會消散不了的。”
許莼卻道:“怎麼能讓他開心一些呢?”
周大夫翻了個白眼:“正常人吃喝玩樂都會開心,但你那位九哥,心裡不知多少恨呢,肯定不那麼容易開心的,歇歇吧。”
許莼卻道:“謝謝周爺爺,能開些疏肝理氣的藥膳方子嗎?”
周大夫呵呵一聲,沒說什麼,順手開了幾個方子,抬腳就走了。許莼親自送了他出去,回來看到謝翊擁著狐裘,正在院子裡垂睫看著牆邊假山石下擺著的幾隻巨大魚缸。魚缸外邊厚厚包著棉毡,圍著炭爐,是為著保暖,裡頭養著許多活魚。深色魚缸旁謝翊披著一身清冷,鬱鬱孤標,實在落寞。
許莼怕他身體未恢復在院子裡站久了著涼,笑嘻嘻跟過去:“九哥這是看魚嗎?看著魚是養眼。這魚是六婆養著備餐的,你看看喜歡吃什麼魚,撈出來咱們一會兒就吃。”
謝翊看了他一眼:“我在想莊子濠梁觀魚的故典。”
許莼呆呆道:“九哥要作詩嗎?”
既知夢蝶,如何不知觀魚?謝翊盯了眼水裡悠然搖動的魚,忽然有些失笑,他知道這小紈绔擔心自己的鬱症特意跟出去問大夫了,所以特意在這裡等著他解釋一二,讓他不必費心在此。但這小子不學無術,顯然聽不出他子非魚的話意,一時竟沒法說下去了。
所以和這隻惦記著吃喝玩樂的紈绔兒講話,還得直來直去,這讓深宮裡長大的謝翊很是有些新鮮,須知他自幼便是大儒輪著教導聖人微言大義,又在攝政王和太後手底下討生活,聽慣了話中有話,凡事多思多想,說話模稜兩可,留著餘地,哪裡見過這樣淺白到一望即知的人。
許莼看謝翊一笑,越發心神蕩漾,連忙道:“九哥在家裡養病多日,定然無聊了,今日天還好,不若我陪九哥去戲園子看看戲,聽聽曲兒?”
謝翊原本對這些娛情宴遊之事均無興趣,但去戲園子一則觀察京中民風,二則也可以借機讓方子興打聽下那幾家的消息,便道:“可以——但我不喜見陌生人。”
許莼大喜,連忙道:“你放心,那戲園子是我開的,咱們從後樓上去直接到我的包房,保證一點兒不會遇到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