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倒成了盛夫人的主場,她有了诰命在身,加上京裡高門,互為婚姻,消息靈通。多少都知道盛氏這個诰命,不是禮部按例頒發,而是宮裡親自吩咐出來的,那意義自是大不一樣。盛氏還是第一次如此受歡迎,幸而她出身豪富之家,在家便已主持生意多年,倒也不是那等怯頭怯腳的深閨婦人,因此迎來送往落落大方,一時在高門中竟然名聲還不錯。
這日初七忙碌一場回房,盛夫人習慣性又問世子在做什麼。盛安回道:“世子一大早便嫌吵鬧,去闲雲坊那裡去了。”
盛夫人道:“倒難為他在家裡安生了這些日子,那邊生意如何?”
盛安道:“雖說是世子開著玩的,但利潤竟也還不錯,又送了幾本書開印了,隻是……”
盛夫人問道:“他要印便給他印罷了,橫豎養著那些工人也是白闲著。”
盛安笑了聲:“夫人為了世子開這鋪子,特特砸錢買下這印書廠,那印書廠之前都開不出工的,如今天天有活幹有錢發,正念叨著東主恩德呢,哪有不做的。隻是您也知道,世子如今心性越發沒個定性,這些日子叫刊刻的,都是些……南風的本子,還有些畫本……”
盛夫人臉色青了些,仍然道:“隨他玩著開心吧。”
盛安偷偷覷了她臉色:“甚至世子自己還畫了一本……”
盛夫人手中一抖,深吸了口氣,終於忍不住了:“和他說了自己畫著玩便算了,刊刻拿去賣那是決不許的,將來他是要繼承公府的,這種東西豈能流出去。”
盛安笑了:“好,老奴好好規勸世子。”
盛夫人摸了摸手上的镯子,抱怨道:“我怎麼就攤上這麼個混世魔頭呢。”
盛安道:“恐怕世子是故意折騰,就等著夫人管教呢。”
盛夫人面色又微微轉白,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隨他去吧。”
盛安也不知道這母子之間如何疏遠隔閡如此,想來這高門背後不知道多少奇怪規矩,他們商賈俗人是理解不來的。也隻好躬身道:“那老奴再好好勸勸世子——其實世子雖說是開著玩,但是老奴看著世子開的書坊、還是戲園,都挺賺錢的,老爺子都說咱們老家正經幾個公子,怕都比不上咱們世子的經商天賦。”
“單說書坊,這城裡不靠著國子監、官學、族學教材刻印,就能賺錢的書坊怕是隻有闲雲坊了。誰能想到世子能想出收社費便能免費看書,又借著看書的茶室賣茶葉、賣字畫、賣書籤筆墨紙砚等等,反倒賺回一筆呢。我聽說但隻是茶水花生瓜子的零嘴,一月盈利就頗為可觀,這等小處偏偏獲利極豐的。更不用說千秋閣那邊的熱鬧了,多少戲班子雜耍班子捧著銀子想要進去演出呢。說起來世子不過十八歲,隻做了這兩家生意,就已如此輕松,難怪老太爺說起世子來都要高興的。”
盛夫人苦笑了一聲:“國公府世子,要什麼經商天賦,咱們自己說說便罷了,千萬別說慣了被人聽到,要貽笑大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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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笑道:“夫人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許莼不知道自己母親又為他的新愛好多麼苦惱,他其實隻是突發奇想想要印,但被盛安勸阻後雖然沒說什麼,但心裡還是打消了這念頭,倒不是為著那所謂的國公世子的身份,他隻是想著自己好奇畫一畫自己看著玩也便算了,若是真印出去了,來日被賀蘭公子知道,豈不是覺得自己髒……
從前自己放浪形骸,頗有些肆無忌憚,如今一想到那日賀蘭公子那矜持冷淡的情態,他心裡似乎也有了一根線,墜住他不再放縱。
一想到賀蘭公子,許莼心裡又越發貓爪子輕輕撓著一般,他也知道自己這是害相思害的,在屋裡忍不住持筆又畫了幾筆,把賀蘭公子站在船頭那情景略略畫了幾筆,到底覺得畫不出那鴻鶱鳳立的灑然風姿來,又擲了筆,在書房裡自己嘆氣。
外間伺候著的春夏秋冬四小廝已忍不住笑了,秋湖端了杯熱茶進來道:“罷咧,大年下的,少爺何必又唉聲嘆氣呢,我看這大年下的,書坊生意也冷清,大概窮書生們都躲債去了,也不看書,不若少爺去千秋閣那邊聽聽戲,熱鬧熱鬧,那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也省得少爺在這大過年的把好運氣都給嘆走了。”
許莼滿臉無趣,將那頁畫放回綠窗屜下晾著,道:“也沒什麼新的戲本子,如今書生們都不願意寫這些,一個好本子都沒看的。再則過年人多,去了撞見人倒不太好,上次迎面撞到老爺,倒讓我沒趣,他竟還好意思罰我抄書!若是讓他知道那戲園子是我開的,怕不是要打折我的腿。”
夏潮正在靠著炭爐烤板慄,脆聲道:“國公爺再不會為這個罰少爺,但老太太那邊知道少爺有這麼個日進鬥金的營生,必要打主意的。”
春溪年歲大些,戳了下夏潮不許他背後掰扯主子,隻對許莼道:“上次後千秋閣那邊掌櫃吩咐著專門修了個後樓梯,保管少爺一路上去包間,撞不到外人。”
夏潮也慫恿道:“我聽說千秋閣那邊又收了好些戲班子送來的戲本子了,就等少爺您挑了,都說咱們戲園子的戲最好看,都不知道那都是少爺挑的本子好呢。”
許莼袖手道:“罷了那就去一次吧,我看是你們想看戲了才對。”
夏潮吐了吐舌頭:“少爺疼我們吶,現在過去正好晚飯時間,再讓整治幾個精細菜,今晚就打發了。外邊下著小雪呢,我給少爺備雪氅去。”
許莼一笑便換了氅衣,剛走出書坊廊下,便看到書坊管事羅禹州正在前邊和書童說話,轉頭看到他眼前一亮,小跑著走過來道:“少爺,有位書生說有書想賣給我們,但又一定要見到東主。我們也說了留著我們自會送給東主,他卻等不得,隻說一定要見到東主,看他似有急事。這位賀書生是我們書坊的常客了,一直抄書換錢的,因此也都識得我們上下管事,都知道我們不是東家,倒不好太推脫,您看……”
許莼從二樓往下看果然看到一個青年書生站在前邊書坊陰暗處,身上衣衫單薄,目光一直看著內外,似是避著人,神態焦慮,想了下道:“請他到內間書房那裡吧,上點熱茶和糕點、胡餅請他先用,說少東家一會兒到。”
羅禹州愣了下,還是小跑著出去了。
夏潮問道:“少爺一向不是不和這些書生打照面嗎?怕他們萬一中舉了認出你來。”
許莼道:“看那書生隻避著人多處,衣著敝陋單薄,想來是遇上了難處,有什麼難以啟齒之事。若是在前廳,文人清高面皮薄,恐怕不好意思。再則天氣寒冷,又是大年下的,先讓他墊墊肚子,定定神——另外,既然是經常抄書,想必家就住在這左近,夏潮你派人去打聽下這個書生家裡是有什麼難處,盡量不露痕跡。”
他回了裡頭,又自己喝了一杯茶,夏潮果然派人去打探回來,臉上也十分意外:“掏了點錢問了幾個中人、媒婆,打聽清楚了。這書生名叫賀知秋,看著隻是個窮酸書生,沒想到竟然已得了舉子功名的,據說今春就要參加春闱了,可惜攤上個賭鬼父親,欠了一屁股債,過年的時候被人打上門來,其母親氣病了躺在家中,沒想到那賭鬼父親聽說討債被人打斷了兩條腿,如今癱在家裡養傷,卻被債主堵門要求賣房還債。”
許莼有些意外:“既有舉子身份,則可掛靠些田地,也得些銀兩,且難道族中、先生、同學,竟無人幫扶嗎?可問了欠了多少債?”
羅禹州道:“光是賭債就已欠了百兩之數,他們家早就借光得罪了全族的人,連祖上的田都早就賣光,聽說連嶽家那邊都嫌丟人斷絕了關系,他連束脩都還欠著,同學也早就借過了,之前議親的人家也忙不迭地退了親,賀舉子大概也是借無可借了。如今聽說就是族長出面調和,對方債主才許了先收房抵債,過年後再另行籌款。”
許莼點頭嘆道:“原來是攤上個混賬父親,又有什麼辦法呢,越是他們讀書人,越發不敢攤上個忤逆的大罪,那就越發沒前途了,人啊,到底沒法選父母,這賀舉人已是汙泥攤裡使勁掙扎出個人樣了。”
春夏秋冬四書童在一旁竟全都沒敢接話,許莼抬眼看到僕從們的臉色,自己倒笑了:“看什麼,國公老爹雖然混賬,到底沒賭出個爛攤子來,運氣無敵呢,爵位、有錢的嶽丈、能幹的老婆,誰不說他有福呢。看看這賀書生,我已算是投了個好胎了。”
他看了眼牆上鍾刻,打量著那書生應當已吃過幾塊點心,這才起身慢慢走了過去。
第9章 濟困
賀知秋在書房裡看書童捧了熱騰騰的茶點和剛烤過的胡餅過來,又笑著和他道:“先生先用些點心,我家東主還有幾筆帳未對完,對賬完了便來見您。”
賀知秋一大早粒米未進,又忍恥在風裡守了半日,此刻確實早就已餓得全身無力,看那碟子裡的胡餅香得發昏,肚子越發餓得撓心撓肺,看那書童放下茶點,鞠躬便出去了,四下無人,書房裡炭爐又暖洋洋的,襯託得飢餓更是鮮明起來。
他看那茶點甚是豐盛,一大託的油炸米花,油果子,胡餅都切成小塊疊了滿滿一盤子上面撒著芝麻,又有一盒裝著紅棗、核桃、蜜餞果脯等幹果子,十分齊整,便知道這是富商待客常用的,吃上一些並不明顯,便就著熱茶水,拈了米花、紅棗、櫻桃果脯吃了,卻沒有動那大塊的食物,怕書坊東家來了不好看相。
糖米花酥脆可口,胡餅熱騰騰的餡裡甚至還放了珍貴的胡椒,幾塊下去賀知秋腹中有了墊底,立刻便有了些精神。灌了一口茶水,這木樨芝麻燻筍泡茶,撒了些鹽,味道與鮮湯無別,半杯下去喝下去渾身都暖將起來。
賀知秋很快填了半飽,靠坐在那柔軟靠背椅上,鼻子裡聞到燻暖的沉香味,再看看這書桌裡的華麗屏風,多寶閣上的精致擺件,牆上的名家書畫,無一不顯示出富貴氣象。他心中微微一動,嘆息想著,果然富貴動人心,便是自己明年考取春闱,獲取個一官半職,也不過是九品末流小官,不知還要經營數年,才能有此享受,此刻竟不由也有了一絲棄文從商之念。
然則自己讀聖賢書多年,好不容易考上舉子,前程盡在眼前,可不能被這富貴迷了心,功虧一簣。賀知秋心中想著,又想到今日來意,有些忐忑起來,耳朵裡卻聽到了門外腳步聲起,想來是那店東家來了,便抬眼看去。
隻見門口擋風的暖簾被書童掀開,一個少年披著雪白狐裘氅衣走進來,頭上戴著青絨巾帻,巾上結著鮮明寶珠纓子,煥然耀目,神採飄逸,但細看眉目尚且有些稚氣,顯然尚未到及冠之年。賀知秋心中疑惑,來者雖然衣著華麗,但實在太過年少,應當不是店主,他站了起來不知如何稱呼。
許莼未語先笑,作揖道:“勞先生久等了,鄙人姓許,是闲雲坊的東主。年下事多,聽管事的說先生是我們書坊的老主顧了,如今聽說是先生大作想要付印售賣?”
賀知秋這才知道來的確實是這書坊的東主,壓下心底的意外,作揖道:“鄙姓賀,賀知秋,乃是住在這左近的,因近日家母病危,急需銀錢。我聽朋友說,闲雲坊內也收一些書稿,若是刊印,也可給一些稿費、分紅,因此特來毛遂自薦。”
許莼面上帶了些憂色關切道:“先生一直是我們闲雲坊的老主顧了,又有錦繡才華,論理是該收了書,以解先生之憂,好讓令堂盡早康復。但想來管事應該也已告訴過先生,因著這刊印書籍售賣的周期長,加上坊間列位街坊識字的不多,銷路其實很是一般。書價並不能訂太貴,而書坊制版、排印成本也高,因此一般來說各家書坊收的書,大多是名家宿儒,才能保證不賠本的。先生也知道我們一向不靠賣書賺錢的,隻靠著每月的闲雲社費以及賣的字畫、筆墨紙砚等勉強糊口罷了。”
賀知秋如何不知?但他今日來賣的卻不是一般的詩集文論,但到底太過恥辱,開不了口。
許莼看他臉色難堪,便善解人意道:“先生若是對自己的書有信心的話,也可以用寄賣的形式。即我們書坊墊支刻版排印裝訂的費用,之後從售賣裡頭扣掉,餘下的都是先生的盈利。但這也是細水長流的事,依我們平日看,若無提前想好的銷路,一年兩年都未必能收回本錢。我看先生若是急用錢為令堂治病的話,恐怕來不及。”
賀知秋臉上漲紅,他自然早就打聽過這些行情,但他如今情況實在糟糕,甚至無法頂到年後的春闱。歷來借急不借窮,更何況大多數人家也是自身難保。
許莼看他面色,又問道:“先生的書想來必是好的,可否先給小可看看,想來人面也廣,若是能與其他文人同年聯系,找一些書院、族學、私塾提前訂書的話,可能回款會快一些,確保銷路的話,我們書坊這邊也可先提前兌付一些分紅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