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秋張了張嘴,十分難堪,終究沒說什麼,隻將手中包著包袱皮的書遞了過去,許莼接過那書,打開看到封面寫的《遊仙記》,署名“楚館客”,再一翻開裡頭,看到“繡被中鸞鳳雙飛,牙床上秦晉共諧”幾句,心中已明白這原是那浮浪子弟們最愛看的浮詞豔書。這賀書生到底是身負舉子功名,是有真才實學的,寫的比那等粗陋露骨的話本又要含蓄多了,駢四儷六排下來,顯然文採更好些。
他看了眼賀書生,見對方面皮紫漲,便含笑道:“先生果然文採斐然,這類書我們正缺得厲害,我看先生這文筆甚好,不知先生打算是一次性買斷呢,還是打算分紅呢?要價多少?”
賀知秋心中無地自容,隻道:“買斷。”他咬了咬牙,想起之前輾轉打聽的,咬牙道:“五十兩銀子,一次性買斷,書坊拿去如何賣,我皆不再過問。”他臉上已成了豬肝色,知道外邊書坊預支頂多十兩銀,已是非常豐厚,但自己如今無法可想,看這闲雲書坊生意甚好,隻能忍恥前來。
父親在外利滾利已欠了上百兩銀,如今腿斷無法繼續賭了,但也要治傷,又有母親被氣得重病,從前家裡收入靠自己做西席,和一些掛靠田畝的收入以及母親織布的收入,如今杯水車薪,五十兩銀子剛剛夠還最急一筆賭債,保住房子。剩下的少不得再周轉一番,待到過了節春闱事了,若能中便好,若不能中,找一戶西席預支束脩,也能將就過了。
許莼道:“五十兩銀子有些高了,我最多隻能先預支二十兩銀子給你……”
賀知秋面露失望之色,難道隻能再去找下一家?他想到再經歷這般一次去低聲下氣求其他的書坊商販,心裡的屈辱幾乎要衝破心頭,許莼卻道:“不過,若是賀先生在半個月內,再寫一本和這本文辭差不多的書,那我可以再給三十兩銀子買斷。”
賀知秋心情大起大落,連忙道:“要寫什麼?”
許莼其實哪裡有什麼要寫的,不過是找個理由給這書生解圍罷了。他認真想了下笑道:“如今市面上卻是難收到南風的本子,在下正好有些生意在閩地,順路想收一些南風本子,不知道先生文辭若此,能否也寫一本好的。先生隻管放心,我們書坊這邊,一定為先生保守秘密。”
南風?
賀知秋愕然,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公子,隻看他鑲狐毛的衣裘敞開,內裡露著品紅宮繡麒麟袍,項上戴著金燦燦的八寶璎珞,腰間懸著金嵌寶雙魚佩,面容俊俏,雙眸晶亮如星,一點唇珠豐潤,笑時自帶風流,端的一副好相貌。心下不由揣測這富商家的公子難道竟是好南風的?看他口音,仿佛是帶了些閩地的口音,閩地正是南風最盛。
許莼看對方沉默不語,還以為對方不擅,原本也隻是隨口提的條件,便隻能描補道:“若是南風本子的,我們願加價到四十兩一本,不過若是先生實在為難,不擅長於此,也不妨事,就再寫一本類似的來,我可先預支……”
賀知秋打斷道:“可以的,南風本子,字數有要求嗎?”
許莼看他應了,展眉笑道:“不拘多少,先生寫得好看,辭藻朗朗上口便好,銷路定然不錯。如此還要麻煩先生了。因著我也不常在京裡,到時候隻管封了匣子送過來給羅管事就行,我會交代他的。”又喊冬海:“去拿我書架屜子上那一封銀子來,我記得昨兒下邊鋪子送來的,剛好六十兩官銀。”
賀知秋眼看著另外個沉默寡言的書童走進去,不多時果然捧了一匣銀子過來。這下他注意到這富商少爺身邊的幾個書童都是粉妝玉琢,眉目清秀的,身上一色都穿著墨綠色絨直身,腰間戴著錦繡香包,腳上踏著綢緞鞋,穿著比他身上都要華麗許多,不由對這許少爺又多了幾分揣測。
許莼卻不知道對方心裡想的什麼,他原本也是好南風,又並不遮掩。因此隻拿了那匣銀子遞給他,又另外從懷裡拿了一個紅色封包出來放在匣子上:“大年下的,正好先生上門,我們生意人就愛討個好意頭,這是給先生的潤筆之資,請先生務必收下,歲歲年年,吉祥如意,祝先生早日金榜題名,升官發財!”
賀知秋看那紅包輕薄,也沒想太多,聽說南人商賈確實好討意頭口彩,笑著拱手道:“多謝許少爺,祝生意興隆!”他打開匣子驗了數,看到果然是六錠雪白銀絲官銀,心中安穩,又急著想要回去保住房子,便起身告辭,許莼拱手親自送了賀知秋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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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賀知秋,春溪才道:“世子爺,這賀知秋不是什麼大儒名人,他的書恐怕賣不出什麼價,六十兩實在太高了。”
夏潮也吐了吐舌頭道:“再者世子您讓他寫那什麼南風的書,盛老管家若是知道你要印那等書去賣,怕不是要告到夫人面前去……”
許莼道:“不賣,書收著吧。不過是看他困難,找個由頭給他些錢罷了。哪怕他是個舉人,他寫的書行情都不可能賣到六十兩銀子,若是貿然給出去這許多銀子,他現在當面是松了一口氣,回去回過神來細想說不準卻要懷疑書坊是不是別有用心,倒不如錢貨兩訖。”
秋湖贊道:“世子仁厚,這人已是舉子了,到時候若是春闱得了進士功名,到時候定然感激咱們世子。”
許莼搖了搖手:“可千萬別提,他困頓如此,不得不寫這等俗豔文字來賣,到時候等真考取了功名,做了朝廷命官,隻怕要以此為辱。無論是否得進士,你們任何場面再遇到他,都隻做不認識他才好。也要保守秘密,不要說出去,否則就結仇了。”
夏潮愕然道:“如此那不是白給了這許多銀子?六十兩銀子!便是在京城,也能置辦點田地了。”
許莼笑了聲道:“六十兩銀子,還不夠我爹請個戲班子唱一日呢。旁的不說,便是外公那邊,我也是知道的,六十兩銀子也不過就打套首飾罷了,橫豎都是花出去,不若還能幫人水火之中。”
“再說了我也不圖他甚麼,隻不過憐他倒霉催的。明明文才前程盡好的,卻大年下被親爹坑成這樣。不過他還知道低下頭俯下身來賣文謀生,能屈能伸,不會潦倒久困,來日必有一番造化。罷了,不是說去看戲嗎?走罷。”
第10章 銀環
賀知秋出了門,腹中飽暖,一刻不停直接去了債主家,先將五十兩銀子還了,將抵押的房契拿回後,便又將剩下的十兩銀子兌成碎銀銅錢,趁著大年下,一一登門債主家,將之前所欠銀兩奉還,又送了給先生的節禮,給母親買了藥和一些肉、雞、米糧,一口氣做完這些,已回到家中,卻聽到賭徒父親在床上聽到他回來,咒罵著:“去哪裡去了一日不回來,我腹中飢餓,腿痛得要死了,不孝兒,我要去官府告你忤逆!”
賀知秋也不理他,隻從籃子裡掏了兩隻冷硬的粽子進去扔在他身上。賀父也顧不得冷,兩手一邊拆了粽葉狼吞虎咽,一邊含糊著咒罵,無非是罵他不找大夫來為自己看腿,又罵他故意不給自己飯吃。
賀知秋臉上漠然,隻出來拿了讓藥店幫忙熬的藥進來給母親喝。
賀母在床上,看到他進來淚水就落下來了:“還買藥做什麼,別人都要收房了,這房子雖然貧舊,平日好歹也能賣個一百兩,如今卻被惡意做了低價,可恨無人幫忙。今日你母舅過來,給了我三百錢,你且拿去賃間房兒,先安頓下來,省得誤了春闱。”
賀知秋看慈母諄諄叮囑,眼圈發紅道:“母親不必著急,我已找到門路,將我寫的詩稿賣了些錢,房契已贖回來了,母親且安心養病。”又拿了剛買回來的蒸好的白糖萬壽糕和五香雞蛋來放在一旁:“母親且用餐,早日病好,孩兒才能安心備考——不要將這事告訴父親,隻說我找了人拖著可暫緩一些,省得父親知道還了賭債,又要生事。”
賀母哭得哽咽難當:“我兒……辛苦了……是我們沒用……你父親是個混賬,好在如今斷了腿,以後想來也不能出去賭了。你好好備考,總走出個人樣來,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都看看,我兒有多優秀!到時候給你議一門好親……”她原本就是為著焦慮才臥病在床,如今一看兒子已解決了最大的問題,房子保住了,心一寬,藥再喝下去,又吃飽了肚子,病竟一下子好了一大半,竟也能起身自己熬煮雞湯,又張羅著也給躺在床上的賀父送了一碗,到底讓他停了咒罵。
賀知秋心中也是惻然,但到底松了一口氣,如今還欠著一本書,又要春闱考試復習,時間不多,隻能安撫了母親。又回了自己房裡,掌燈拿了紙出來,開始想那南風書如何寫來。
賀知秋忙亂一日,靜下來卻又覺得腹中飢餓,不由有些想起今日在書坊那裡吃的胡餅滋味來,今日卻擔憂賣不出,因此當時也放了一卷胡餅在袖中,想著回來可給母親充飢,後來得了錢,便在外邊買了新蒸的萬壽糕,倒把這餅給忘了。想來雖冷了,卻也是實打實的放了胡椒的,便從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卷薄餅來,卻又順手帶出了一個薄薄的小紅包。
他愣了下才想起來是今日那許公子給的“潤筆資”,估計裡頭也就裝些銅板討個好意頭,便打開那紅包抖將出來,卻抖出來一片鏤空金葉子出來,是一張純金剪成的銀杏箋,光燦耀目,還串了細細的絲流蘇,原來這卻是一張金書籤,可用來夾在書中做標記的。
賀知秋想起來確實在闲雲書坊內看到過有售賣這類風雅精致書籤的,這純金的也有些厚度,想來也有好幾克,尤其是這手工精美,也能賣個幾兩銀子了,看來這富少還真是手面豪闊,不過是順手一個紅包,便也隨手撒金。
賀知秋放在手中賞玩了一會兒,將那金銀杏書籤順手夾到了書內,想著如今手頭轉圜過來了,這書籤暫且也不必賣了,且存著也算個記認,來日若真能朱衣點額,黃榜標名,再回報這位年輕的少東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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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莼卻早就將這順手為之的事忘了,當晚去了千秋閣看了戲,一個人其實也沒什麼意思,看完戲看看夜也深了,不想回國公府,便溜達溜達騎著馬回自己竹枝坊那小宅子去。
他最近是又喜歡竹枝坊,又怕回竹枝坊,因著一回去便想起賀蘭公子起來,越發難受。
更深露重,夜已靜了,接近宵禁時間,許莼站在樓上往下看著寂靜冬夜,想著那日急雨中看到賀蘭公子一路行來,破風斬雨,如龍行雲中,晚上略喝了幾杯果酒,一時醺醺然索性放縱自己沉醉在回憶和想象中,卻似乎隱隱又聽到了馬蹄聲。
他一怔,一時竟有些分不清是自己的臆想還是真的這樣寒夜又是宵禁怎的還有人在這本該無人經過的小道上縱馬而行。
他低頭循聲看向那馬蹄聲,果然見濃重黑夜中一匹神駿之極的馬穿行在寒露中。那匹馬能看得出全身漆黑,但額上銀頂和四蹄銀白,正與那日看到的賀蘭公子的馬相似。馬上騎士肩背筆挺,身姿如槍。他的心砰砰跳了起來,整個人幾乎趴在了小樓欄杆上,伸著脖子緊緊盯著那馬上的男子,近了,晚上喝下的酒仿佛隨著熱血湧上了頭,他激動喊道:“賀蘭公子!”
馬飛奔了過來,男子拉住了韁繩,抬眼看他,漆黑夜裡看不清五官,隻看得到雙眸凜冽,許莼激動興奮後又有些暗自後悔,不知該說什麼,卻看到騎士身軀一搖,竟然從馬上滾落了下來!
許莼大吃一驚,幾乎飛跑著跑下了樓打開後院後門跑出去,房裡伺候著的夏潮和冬海看到他跑下去不知緣由,卻也連忙跟著下去。
院牆外,馬正低著頭圍著男子不安地嘶叫著,許莼幾乎是撲上去一般跪在謝翊身旁,也顧不得地上寒霜冰冷,他低頭去扶著謝翊,感覺到手下人身軀滾燙,呼吸急促,急聲問道:“賀蘭公子,您摔著了嗎?能站起來嗎?”
謝翊聲音低弱:“扶我進去,馬也拉進去,有人追我,不要留了痕跡招禍。”
許莼連忙伸手扶起謝翊,兩個書童連忙上前幫忙,謝翊卻渾身發軟根本站不起來,看許莼正扶著艱難,卻忽然看到院門裡又出來兩個小廝,其中一個上來道:“少爺我來。”
許莼看到春溪大喜:“春溪快把他抱進去,冬海去拿藥箱來,恐怕是摔到哪裡了。”
謝翊頭暈眼花,卻看那叫春溪的小廝上來,竟然一把就將他整個人抱了起來,另外幾個人過來託著他的腿,幾步便進了院子內。那小廝顯然力大無比,舉重若輕就將謝翊抱上了二樓臥室內將他輕輕安置下去,另外那個叫冬海的小廝提著也跑了過來,許莼一迭聲道:“快去拿跌打的藥油過來!”
謝翊伸手按著他,聲音雖然低微但冷靜:“不是跌傷,是毒蛇,找些驅毒的藥來,蛇我打死了扔在馬鞍袋上,拿下來看看是什麼蛇。”
許莼大驚失色,冬海也變了臉色撲了過來:“咬了哪裡?咬了多久了?”
謝翊已覺得眼前陣陣發黑,眼皮發重隻想睡覺:“右腿內側,一刻鍾前,我用腰帶扎了下避免毒血蔓延。”
許莼立刻掀起他衣袍,果然看到右腿上有腰帶捆扎著,下面褲子上有血跡,冬海已上來剪開袍褲,倒吸一口氣,下面夏潮已拎著那斷成三截的蛇又跑了上來,屋裡燈全點上了,雪亮的燈光下,冬海看了眼那蛇:“銀環蛇,不好,需要趕緊把毒血都給擠出來——別讓他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