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兒聲音脆生生的:“小的秋湖,那邊是冬海,小的服侍公子。”
他將手裡的託盤放下,上前替謝翊解衣,謝翊伸手果然脫掉了外面的玄氅,一邊道:“既然有秋冬,那自然有春夏?”
秋湖道:“正是,我們還有兩位書童一個春溪,一個夏潮,他們兩人跟著少爺出外多一些,我和冬海主要伺候少爺內務,比如衣裳和筆墨之類的雜事。”他捧了謝翊的衣裳,贊了聲:“公子這鶴氅貴重,絕好品相。”
謝翊看了他一眼:“你小小年紀,眼光倒好。”
秋湖露出了個腼腆的笑容:“我家一直是開綢緞布行的,所以對這方面略懂些,公子這是上好的羽紗面料,應該是蠶絲為經和羊毛為緯織出來的,又細細拈了鳥羽繡進去,可不容易了,這上邊還麒麟暗紋呢,太講究,沒一整年織不出這麼好的羽紗,若是一般的雨,應當不會湿,可惜今天雨太大了,小的這就拿下去替您拾掇好,保證完好如新給您。”
謝翊看他整套裡外衣乃至靴襪都拿了來,準備得很是齊整。裡邊是整套的白绡中衣,外層則是天青色的外袍,看著珠光流動,微微閃爍,面料也不凡,便又問他:“你家公子這外袍又是什麼面料呢?”
秋湖笑道:“這兩樣倒也尋常,這中衣的面料有個名頭叫霧柔绡,隻圖它輕軟滑薄,貼身穿著舒服不捂汗。”
“這天青色的便是天水碧羅了,難得的是顏色。別家做天水碧,都是用靛花染的,染得再好也沒這麼純淨。您看這樣純碧到帶了些透明的,那是因為這絲本來就是碧色的,這是單獨喂養出來的龍蚩天蠶吐的碧玉絲,才能織出來這樣一色的天水碧。”
“這外袍少爺從前隻說暴殄天物浪費了不肯穿,如今公子過來,少爺巴巴地讓我專門找了出來,說隻有公子才配呢。”
謝翊看了他一眼,嘴角含笑:“你倒是很會為你家少爺說話。”
秋湖忙不迭地為謝翊披上了那碧色的外袍,一邊道:“小的從小跟著父母在布鋪裡幹活,一心逢迎客人,耳濡目染,油嘴滑舌了,公子勿怪。”
謝翊似笑非笑:“我也不好和你們這些小童老媽媽計較,也隻好都受了他的好意,是不是?”
秋湖贊嘆:“公子真是一等一的聰明人物了!我家少爺下來和六婆說,六婆,您菜做好了嗎?外邊雨大,我想留個客人在這裡用晚飯,六婆您替我留一留?我當時也正想著呢少爺自己如何不留,倒讓六婆來留客,如今聽公子說才知道,這是看準了公子仁慈心善哪。”
謝翊看這小童機變如是,面色始終帶著笑,毫無驚惶膽怯之色,句句都為自家少爺描補,想來當真是從小在市井中長大,倒也心下有些佩服,也不再言語為難他,隻換好了衣裳,連湿了的鞋襪都換了幹淨的絲綿襪和軟靴。
他走了出來,看兩個侍衛果然也都在冬海伺候下換好了。又接過了秋湖遞過來的熱布巾,將頭臉和手都擦過,把發髻松下來用布巾擦幹,用寬齒梳梳過松松系在腦後,果然全身都幹爽舒適了。
第7章 寤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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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湖便又引他去樓下花廳:“下面飯菜也都擺好了,請貴客們移步去喝點熱湯,暖暖身子。”
謝翊起身下去,看了眼一旁伺候叫冬海的小廝,這童兒與秋湖年歲相仿,卻始終一言不發,倒與這個多話機靈的秋湖相映成趣。
花廳很是通透,仍然是鑲嵌著大塊綠色琉璃的長窗,全套黑漆嵌螺鈿家具,琉璃綠花瓶上插著花枝。許莼站在花廳門邊,親自替他打了簾,臉上仍然有些拘謹:“賀蘭公子請上座,粗粗幾道菜,不知道合您口味不。”
圓桌上擺著好些菜式,都熱騰騰分量很足,一看就是殷實之家,謝翊平日並不太重視這些口腹之欲,此刻聞到香味竟然也覺得有些餓了。他安然走了過去坐在上首,許莼陪在下首,兩個護衛並不敢坐,謝翊命他們道:“坐罷,盛情難卻,不要辜負了主人的煞費苦心。”
許莼知道他意有所指,面色微微發紅,伸手替謝翊倒茶,一句話不敢說。
隻看到之前那婆子挽著袖子端著一淺瓦缸上來放在正中央,揭開蓋子,香味噴鼻,赫然是一大盅瓦罐鳆魚,一眼看去隻看到鮮嫩金黃的玉粟米粒浸泡在湯汁裡猶如一粒粒飽滿的珍珠,鮮亮醇厚,湯汁濃稠,裡頭一隻一隻的鳆魚個頭極大,竟是貢品都未必有這品相好。
婆子滿臉含笑介紹道:“用的雞湯和苞米入味,苞米棒子嫩著呢,掰了好些時間,味道清甜得很!這兒還有椒鹽焗好的蠶豆,粗鹽烤的螃蟹,豌豆尖兒和千張、豆腐滾了雞湯,烤筍尖,韭菜炒河蝦,紅燒牛尾,都是老婆子仔細做的,幹淨得很。客人們慢慢吃,有什麼隻管吩咐老婆子,我在廚房候著。”
另外一邊又一個之前沒見過的青衣童子端著酒壺酒杯進來,許莼問謝翊:“剛剛淋了雨,恐有寒氣,我讓人燙了酒來,是枸杞桑葚酒,偏甜的,今年才釀的,喝一點嗎?”
謝翊微微點頭:“可以喝三杯。”
那童子便上來倒酒,隻看到那酒漿倒出來在玉白酒杯內呈深紅色,晶瑩濃稠,酒香濃鬱醇厚,果然不俗。謝翊微微含了一口嘗在嘴裡,卻看著那童子問道:“這童子叫春溪了?”許莼一怔,那青衣童子裂開嘴笑了:“公子,小的叫夏潮。”
謝翊微微點頭:“秋湖管衣服,冬海管筆墨,想來你就是管飲食了?”
夏潮嘻嘻笑了:“是的。”
謝翊饒有興致問他:“既是管飲食,想來年歲雖小,在飲食上倒有些特長了?”
夏潮目光靈動,看了眼許莼,沒說話,許莼低聲道:“他舌頭靈敏。”
謝翊微一點頭,仿佛隻是隨口一問,含笑著低頭看面前盛上來的深碗裡四隻飽滿的半透明的餛飩,拿起勺子撈起來慢慢吃了,才問許莼:“是肉燕?”
許莼道:“是。”
謝翊又撿了隻鳆魚嘗了嘗,果然豐腴細嫩,醇和汁鮮,他慢慢開始吃著,舉止優美,姿態也毫不拘泥,許莼隻覺得賞心悅目,根本食不知味,隻時不時悄悄看一眼謝翊。
謝翊對那雙貓兒眼實在是印象深刻,看他總是偷眼看自己,也不在意,隻慢慢用過了,將筷子一放,許莼連忙給他倒了杯茶,謝翊喝了口隻覺得口感甘甜醇厚,問:“這是什麼茶?”
許莼道:“是金線蓮茶。”
謝翊不太了解,看了眼夏潮,夏潮機靈,連忙上前解釋道:“這金線蓮卻是閩地一代珍稀藥茶,隻有深山老林才長著的,很是名貴,又是十分滋補養生,清熱涼血、驅風去湿、止痛鎮咳……能治百病呢!”
謝翊微一點頭,卻是知道這是前朝貢品,他雖不熱衷於此,卻也知道太後十分喜愛這個金線蓮,每年進貢來的金線蓮,都送往太後宮裡去了。
許莼輕聲道:“調了幾滴槐花蜜,怕您喝不慣。”他又喝了一杯酒後,借著酒力壯膽道:“我母親的诰命,是賀蘭公子從中斡旋吧?還沒有多謝公子……”
謝翊看著他道:“你打算怎麼謝我?”
許莼被他一雙寒潭秋水一般的眼睛掃過,口中幹啞:“公子若有什麼事我能幫得上的,請您隻管驅策……”
謝翊笑了聲:“不必,我已收了酬勞,且酬勞不低,十萬兩銀子,可通神矣,何況是一個令堂原本就該有的诰命?”
許莼面色湧上了暈紅:“是我不孝,家裡……沒人替母親請封,母親出身商賈之家,朝中並無故舊,無人從中斡旋,此次多謝公子助力。上次您教訓我的話,我也聽著了,並沒有再去風月之地……”
他結結巴巴,渾然不知自己再說什麼,隻是細碎說著,好在謝翊也並沒有和上次那般輕蔑地拒絕,而隻是拿了那杯茶慢慢喝著。
看許莼隻喝了一杯酒,星眼微饧,腮邊也湧了些赤紅,便知道這少年其實並不擅飲,大概是,卻也不揭穿,隻放了茶杯,看了眼窗外,雨已停了。
許莼看他看窗外,便也知道雨停了,貴客也留不住了,心裡越發舍不得,低聲道:“想來賀蘭公子有事在身,我命人給您和兩位尊從備了琥珀油衣,以備不時之需。”
謝翊微微點頭:“多謝。”便也起身,果然看到春夏兩個小廝又捧著黃色的琥珀雨裳過來,這是綢緞衣料用桐油多次刷上做成了一口鍾的氅衣式樣,表面猶如琥珀一般的油光色澤,是極輕便也很是昂貴的雨裳。他知道許莼豪富,卻也不推拒,隻披上了那雨裳,看馬也都細心被喂過梳理過鬃毛了,心裡暗自點頭知道這家奴僕果然極幹練,翻身上了馬,點頭與許莼作別。
許莼很是戀戀不舍,心頭回味那匆匆一聚,此一別,下次再會渺茫,隻在心中反復咀嚼對方神態舉止,輾轉反側,寤寐思之。
這後勁竟如酩酊大醉,數日不醒,就連柳升再找他出去耍,他也怏怏不樂,柳升又一連給他推薦了好些個年長體貼又會照顧人的男倌,許莼卻堅辭了。柳升暗自稱奇,笑道:“料不到小公爺這是洗心革面了,既不願去那風塵地方廝混,那不如我給你找幾個斯文俊俏少年子弟,也是好南風的,兩廂情願,小公爺這般樣貌這般家世,斷無人會拒的。”
許莼仍是搖頭,隻揀些奇巧新戲看了,心中卻隻想著:從前讀詩讀到曾經滄海難為水隻不解,竟是我無知了,卻原來是這般光景,見了那人,再見旁人,任再如何,比起那人,真如黃土一般了。
第8章 書坊
秋日過得極快,轉眼便入了冬,朝廷也輟了朝要過年。過年的時候是難得公府安詳寧靜的時候,因為上下節禮備辦、府裡祭祀、宴飲、宴客等等大事,都要靠盛氏這個國公夫人操持。
平素隻說平頭百姓年關難過,誰知道鍾鳴鼎食之家,過年也是大關呢,要知道各地莊子收上來的租子,那是萬萬不夠年下的各種打點宴飲的,因此便是老夫人,對盛氏也會難得的和顏悅色,上下和氣地過一個平安年。
今年盛氏得了一品诰命,各方少不得都送了禮來賀,家人和客人絡繹不絕,不說盛氏這個當家的,便是連老太太、白夫人都不得不出來會女客,倒是國公府近幾年來難得的熱鬧。而這每一次恭賀,顯然都讓老太太不太高興,卻也隻能強撐著笑臉,白夫人畢竟孀居,隻出來過一次二次見過自己娘家的來客,之後便不再會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