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勉從淨房回去學屋後便有些心神不寧,如今那兄弟倆一個被關在宮裡思過,另一個斷了腿在家修養,他在學裡難得的清淨了幾天,卻十分像那暴風雨前的寧靜,讓人心下不安。
果然,又過了兩日,他早上一進學屋就看見莊瑜正坐在他的座位後面笑吟吟地看著他,葉勉瞪大眼睛看了看他書案邊的扶杖和他腿上捆的護板,一臉驚詫。
“怎麼,嚇到你了?”莊瑜呵呵笑道,“這有什麼,別說隻是打斷了腿,便是被他挑了腳筋,隻要沒把血流盡,我歇上兩天也會來。”
葉勉搖了搖頭,沒有同這個瘋子講話。
莊瑜卻似不介意,葉勉不同他說話,他也不主動去招惹他,隻每日認真讀書,且一改在修南院那副陰惻惻的模樣,臉上總是帶著些許笑意,修瑞院學子因集體被行思閣敲打過,如今除了魏昂淵幾人,與他面上都也過得去,如此這莊瑜倒似在這修瑞院過得十分快活。
葉勉卻深深地體會到了一絲莊珝的無力感,這莊瑜簡直就像一條蛇一樣,又陰又有毒,盯上你便會纏上來,隻要你不把它弄死,他就會一點一點將你繞緊,讓你無法呼吸。
葉勉每日坐在學屋裡都能感受到後背火辣辣的灼視感,幾次想發作,卻都攥緊拳頭忍了下來,這莊瑜就是個人來瘋,狠戾如莊珝,因著血緣不能將他趕盡殺絕,他便拿捏著他這一點無休止地發瘋。
他若衝動了,一準要掉進他設計好的陰毒圈套裡。
葉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葉侍郎自然要問,葉勉半伏在他爹的黃花梨木書案上,拿著細細的一根銀挑子挑著燈花玩兒,燭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想了半晌才不情願說道:“那莊瑜如今在我們院子讀書,我不喜歡。”
葉侍郎皺眉急問道:“他又招惹你了?”
葉勉搖頭,“沒有,我躲著他。”
葉侍郎松了口氣,不滿意道:“你躲他作甚?”
葉勉撇了撇嘴,“我們倆有過節,他......定是不懷好意的。”
“你管他懷的什麼意?”葉侍郎重重地哼了一聲,“你隻管你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他好,你便好,他不好,你便去告訴師長與我便是,平日裡機靈的很,怎地這回倒偏偏做出一副忍氣吞聲的模樣?”
葉勉搖了搖頭,蹙眉辯解道,“並非我要龜縮,隻是他那人......”
“無關他是何樣的人,”葉侍郎擺了擺手打斷他道,“我隻講給你道理,你平日裡遇事,要麼橫衝直撞,要麼逃也似避著隻作不見,說好了聽是不會功於心計,說難聽了那就是缺心眼兒,都是我們平日裡將你護的太過周嚴,”葉侍郎嘆了口氣,“你在學裡才能遇見幾個人,若是日後出了國子學入廟堂為官,還是這般路數,早晚讓外頭那些人將你啃得骨頭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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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勉垂著腦袋在書房裡被葉侍郎教訓了半個來時辰,雖最後被罵急了,與他爹小鬧了一場,醒來一覺卻一掃之前的鬱鬱不樂。
讓一卑小之人攪和得方寸大亂,在自己的地盤上讀書都沒了心思,確實是蠢極,不怪他爹要狠罵他。
第二日上了學,莊瑜不可忽視的視線再次鎖定他時,葉勉回過頭去直直地看了回去。
莊瑜愣了片刻後,突然笑道,“可惜了,本還以為能如此與你頑上幾日,”想了想又道:“如何,整日裡白天夜裡都在想我,感覺可好?”
葉勉卻沒再理他。
午後用了膳回來,正好看見幾個侍童正扶著他落座,莊瑜似是幾次腳落地踩到了痛處,疼得滿額的細汗。
葉勉倚坐在書案上,看著他輕嗤道:“你這是何必呢?”
莊瑜擦了擦額上的冷汗,看著他輕笑道:“我得看著你才能安心,而他,才能日日灼心,這樣一想,我便是痛,也是十分愉悅的,若是能死,那便更好了。”
葉勉不可理解地皺起了眉頭。
莊瑜見他如此,笑了笑認真地同他解惑道:“我若是死了,那他後半生無論逃去哪裡,都要帶著弑兄的罪名,我隻閉著眼,便能纏厄他一輩子,不比現如今要輕松?”
“不過......”莊瑜話鋒一轉,歪著頭道:“現下我倒不想逼著他殺我了,我的命雖不如他的金貴,卻也想留著,之前是拿他無他法才想此下策,現如今既有了你,”莊瑜笑得十分開心,“他可太好拿捏了,搞不好,他會被我們倆先氣死。”
莊珝以後會不會被他氣死葉勉不知道,不過這人現下氣大了倒是真的。
葉勉在淨房裡拿著陸離崢遞給他的信,重重地嘆了口氣,信上隻八個大字,“不準理他等我回去”,筆鋒力透紙背,葉勉隔著這層紙都能看到那人寫這幾個字時怨氣衝天的模樣。
葉勉皺眉問陸離崢,“他真的幾日沒進食了?”
陸離崢點頭,“鬧得可兇了,可太後娘娘說要替長公主管教他,莊珝哥怎麼鬧,她老人家都不肯松口許他出宮,還說以後就留他在宮裡讀太學,避開莊瑜,不準他再來國子學讀書了。”
葉勉一愣,隨即有些生氣道:“怎地他們一大家子犯的錯,都在他一個人身上來找補?”
第87章 進宮
父不父是之無道, 子不子是之不孝,皆為違禮儀之大宗, 長公主府上如今父不慈, 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悌, 從長到幼簡直一塌糊塗,明明就是長輩的教施從最早就出了問題,如今卻要小輩來承受孽果。
葉勉被氣得不行,卻也隻敢在心裡念叨,這太後娘娘可是老糊塗了?她拘莊珝做什麼, 症結又不在他身上,自己女兒都沒教好, 如今倒要隔著輩兒管教起外孫子來了!
陸離崢要帶回信回去, 葉勉回去學屋氣哼哼地揮筆寫了滿滿一張紙,想了想又覺著寫的不好,撕碎了重寫了一紙,紙上隻簡單幾字。
——去用膳吧
我隻理你
第二日陸離崢就從宮裡帶了消息回來, 說華曦殿裡不再鬧了,小郡王也開始進食了,葉勉聽了又生了一肚子的氣,明明這麼好哄的一個人, 怎地那群蠢人偏生能餓了他這麼些天。
葉勉如此書信與他往來了幾日,莊珝那頭漸漸冷靜了下來, 隻是莊瑜似是也從宮裡得了消息,看著葉勉的眼神逐漸陰鸷不滿了起來。
葉勉倒不怕他如何,他和莊瑜可並非一家子兄弟,這人對他最多也隻能耍些手段來膈應他,若真是敢和他動手,如與莊珝兩人鬥法一般又是下毒又是打斷腿,他哥能把他摁在重獄“病死”在裡頭。
莊瑜一直嫌惡他與莊珝之間的兄弟血緣關系,可在葉勉看來,他又何嘗不是仗著這層血緣在肆無忌憚地招惹他哥,否則以莊珝的脾性,莊瑜早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做掉了,哪有可能如他說的一般會背上什麼殺兄弑弟的罪名。莊珝忍了這麼些年,說是上回鬧起來下了死手,可若真的下了死手,莊瑜怎麼可能現在還站在這裡。
反之亦是如此,以莊瑜的心機,若真的想毒殺莊珝,置他於死地,年前在金陵那回根本不可能失手。
葉勉十分清楚他自己現已心偏了莊珝,可他不得不承認,這莊瑜又何嘗不與莊珝一樣,也是一個苦主,哪個孩童剛出世時不是一張白紙,兄弟倆現在鬧成這樣,手足相殘,隻能是他們父母的責任!
因而葉勉雖憎惡莊瑜,可也始終同情他,有的時候父母對孩子造成的傷害,並不是都能治愈的。
葉勉對莊瑜的態度,或是因著他與莊珝的血緣關系也好,或是因著對他的同情也好,始終保有最後一絲善意,可他沒想到莊瑜沒過幾天就給他一當頭棒喝。
葉勉這兩日就隱隱覺著有絲不對,那莊瑜看他的眼神總似是期待著什麼,一臉的玩味,而他與莊珝的通信也突然中斷了兩日,問了陸離崢,陸離崢卻也滿頭霧水,隻說華曦殿突然被看得緊了起來,殿外看守的大內侍衛多了十來個人,與他舅舅相熟的那個小公公也進不去了。
這陣勢顯然是裡面不好了,葉勉不敢坐以待斃空等消息,咬唇想了想,趕緊寫了封信讓墨拾送去外頭一處宅院,那宅院是一宮裡的老太監在外面的私宅,七皇子曾交代與葉勉,若是有什麼事尋他,可到那裡去遞話兒。
信午時遞了過去,國子學敲散學鍾時,墨拾趕了回來,還帶了一封信回來,是七皇子親手寫與他的。
葉勉展開信隻讀了兩句,便覺著身上的血都涼了,信裡說莊瑜將莊珝很喜愛的一隻鸚哥給“不小心”弄死了,前兩日莊瑜親寫了信給莊珝賠罪,莊珝在華曦殿了發了瘋,要闖殿出宮,長公主和太後親去攔都攔不住,最後竟鬧得驚動了聖人,聖上龍顏大怒,打了莊珝一巴掌,讓人將他綁在了華曦殿裡。
葉勉不自覺地發著抖將信折了起來收在書袋裡,又重重地喘息了幾下來調節呼吸,才抬頭去看正在死盯著他看的莊瑜。
莊瑜的眼裡一絲興奮閃現,問他,“可是宮裡來的信?”
葉勉看了他半晌,滿眼的憎惡絲毫不加掩飾,口氣卻十分平靜,啞聲道:“我雖是他的弱點,卻也可以做他的刀,他下不去手的我可以,上回我與你說咱倆沒完,你等我回來便是。”
葉勉說完便轉身走了,心跳卻隨著自己的步伐越來越快,這隻小鸚哥莊珝有多重愛他,沒人比他更清楚了,從最開始孵蛋破殼到每日採蜜喂食,莊珝無一不精心親看著下人侍弄,小鳥兒又聰明的很,毛毛團一隻時候就認了人,很會討莊珝的喜歡。莊珝被關進宮之前還在與他念叨,小鸚哥再有月餘,嘴巴全部變成紅色便能開口學話了,當時臉上的盼望的神情,還讓葉勉笑了他一番,隻說他那模樣倒似自己的兒子要牙牙學語了。
況且......這鸚哥的胎蛋是他送與莊珝的,莊珝這人的性子有著些許痴勁兒,因著這個,他給這鸚哥取了兩個名字,一個叫月灼,取上古神鳥鸑鷟的諧音,是象徵著人間情愛的鳳屬瑞鳥,傳說鸑鷟成雙成對後,一隻死去,另一隻便會悲鳴三個日夜,最後熱血冷了,血液幹了,便相從與九泉。還有一個名字叫“小兔子”,隻因著他最開始叫了這鸚哥一聲“小禿子”,莊珝雖不高興,卻也在取出好名字前,就這麼諧音叫著小名兒。這番模樣雖痴傻,葉勉口上嗤笑他,心裡卻也不是沒好好琢磨過幾番裡面的情誼的。
弑害人心愛的寵物,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此了,這莊瑜就是一個徹頭徹腦的瘋子!
葉勉跑出國子學集賢門,卻見豐今旁邊站著一華衣少年,與他差不多大的年歲,長相與莊瑜有幾分相似。
那少年見到葉勉,一拱手,自報道:“莊珩。”
“何事?”葉勉口氣冰冷,他如今見著這副面孔,無法不遷怒。
莊珩不在意,隻又拱了拱手,開門見山道:“葉四少爺可否能隨莊珩進宮去看看我大哥,他現下十分不好。”
葉勉一怔,這倒省了他去七皇子那裡折返來耽誤功夫,因而也沒與他客氣,隨他上了他的馬車。
兩人各有心事,在馬車裡都沒有講話,葉勉平日裡是個周全的,今日卻也沒心思與他客套,繃著臉一路進了宮門。
葉勉見莊珩將早早就給他請好的入宮牌子交與宮門口查檢的羽林侍衛,心口卻是又沉了一下,這人是有多不好,太後才會給他入宮牌子,讓他進去禁嚴的華曦殿探視那人。
第88章 華曦殿
葉勉見莊珩將早早就給他請好的入宮牌子交與宮門口查檢的羽林侍衛, 心口卻是又沉了一下,這人是有多不好, 太後才會給他入宮牌子, 讓他進去被禁嚴的華曦殿去探視。
莊珩將葉勉直接帶去華曦殿,葉勉看了他一眼,問道, “不用先去拜見太後嗎?”
莊珩搖了搖頭,“皇外祖母被哥哥氣了一場,身子不適,如今連母親都不見的,”莊珩想了想又看著他道, “一會兒你從大哥這裡出來,隨我去母親那裡看看吧, 她整日地哭, 你過去看看她興許會好上些。”
葉勉一怔,莊珩直言道:“你討母親喜歡,我不會,我嘴上蠢笨。”
葉勉愕然, 深深地看了莊珩一眼,見他眼裡坦蕩似沒有他意,便點了點頭轉身進了華曦殿,走了幾步卻不見莊珩跟上來。
“怎地不走?”
莊珩搖了搖頭, “我不進去了。”
葉勉皺眉,繼而沒再管他, 轉身疾步進了殿內。
殿內的侍人顯然已知曉他要來,見了他也隻是靜靜地屈膝行禮並無多話,夏內監聽到動靜從內室急步迎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