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快和我進來,”夏內監隻半月不見,看著卻是蒼老了許多,倒有了些普通老人的模樣,隻滿臉的憔悴,眼睛也腫得厲害。
葉勉聞著屋子裡濃鬱到嗆人的安神香味道,不適地吸了吸鼻子,又看了四周緊閉的窗扉,皺眉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夏內監一手虛攬著他的後背引他往前走,一面與他苦嘆道:“鬧得太厲害了,恐將聖人又給招來,如此這法子才能睡上一會兒。”
葉勉搖了搖頭急道:“快將那香片撿出來,我且攔著他不許他鬧便是!”
夏內監是知曉莊珝與他的情誼的,便也不疑他,轉頭吩咐宮侍去滅香開窗子,又與葉勉囑咐道:“您來了,老奴便也能去看看我們公主,隻是葉小少爺今日受些委屈,一會兒咱們郡王要是鬧人,您盡哄著他些,卻也不可與他一同胡鬧,這是宮裡,不比咱們在外頭,聽話。”
夏內監苦口叮囑,葉勉點了點頭,安撫道:“我醒得,夏公公放心去照看長公主便是。”
夏內監連連點頭,將他送進內室又與宮侍們交代了一番,便急急轉身出去了。
葉勉繞過落地座架琉璃屏風,卻見床上羅帳密掩,便走上前去伸手撩開了層層低垂的銀紅玉錦軟羅,隨即卻是呼吸一滯,呆了好半晌才喘上那口氣來續命。
床上穿著寢衣的莊珝正側臥在錦繡衾褥上闔眼睡著,眉頭緊鎖,一副極不安穩的模樣,手腳卻是用綢布捆了拴在了架子床的四角床柱上,那繩子雖長,手腳上也墊了好幾層的軟綢,腕上卻依舊被磨得一片紅紫,可見這人掙得有多厲害。
葉勉站在那兒好一會兒不知所措,急喘了好幾下來調節呼吸,卻是將眼圈兒都給逼紅了。
這人平日裡那般凌傲,哪能受得了這個!
葉勉吸了吸鼻子,一腿跪在床上,伸手去解他手腕上的綢繩,隻他手抖得厲害,這繩布又捆得是個死結,繩子沒解開,卻是將莊珝給碰醒了。
莊珝受了驚猛地睜開雙眼,目光凌厲迫人,隨即卻是頓在那裡,躺在那兒怔愣愣地看著葉勉,葉勉見他這副狼狽模樣,心裡止不住地酸澀,抬手將黏在他臉頰上的發絲掖到他耳後,淺聲哄道:“可是疼著了?我這便給你解開。”
葉勉說完就從袖子裡掏出一支小巧的銀質蛇鞘匕首,將莊珝腕上系著的綢繩割斷,剛想去割他另一隻手上的禁錮時,屏風外卻跑進來兩個宮侍,急急阻攔道:“小少爺萬萬不可!”
葉勉一愣,就見莊珝的眼神瞬間冷戾了起來,一把奪過葉勉手裡的匕首,自往繩子上割去,宮侍們大驚,連聲去喚外頭守著的侍衛。
莊珝幾下將手腳上的拴著的綢繩割斷,外頭卻呼啦啦衝進來好幾個侍衛,圍了過來意欲上前制止,莊珝看著他們冷哼了一聲攥著匕首就要起身,反應過來的葉勉趕緊撲了過去,將自己擋在莊珝和那些侍衛中間,急道:“你們別過來,他自不會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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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內監信他,那些侍衛卻是不認識葉勉,這萬一又讓小郡王闖了出去,他們豈不是要和前面那些兄弟們一般要被那棍杖打個半死,遂幾人並不肯聽他的,葉勉眼見著莊珝的鳳目裡已浮現了幾分狀似瘋狂的殺意,心裡也是驀然大驚,急急抬腿上床,雙手撲抱住莊珝,不讓他起身,也將侍衛們隔在垂掩的羅賬外頭。
葉勉跪在床上,緊緊地抱著掙扎的莊珝,口裡噓聲安慰著,“莫鬧,莫鬧,我一同陪你在這兒,你要聽話。”
莊珝雖隻比葉勉大上一歲,卻比他精壯許多,幸而因著兩天未進米水,葉勉卻也能堪堪將他摁住,隻是忽然聽到帳子外頭侍衛們說話商討的聲音,莊珝又猛地掙了起來,喉嚨裡沉沉地咕哝著,“都給我去死!”
葉勉趕緊用力收緊手臂,莊珝卻似亂了神智,緊握著匕首掙個不住,葉勉緊緊抱著他的身子,在他耳邊喃喃軟語哄著.
莊珩搖了搖頭,“皇外祖母被哥哥氣了一場,身子不適,如今連母親都不見的,”莊珩想了想又看著他道,“一會兒你從大哥這裡出來,隨我去母親那裡看看吧,她整日地哭,你過去看看她興許會好上些
莊珝卻似比他醒來時更呆愣了些,眼裡的狠戾漸漸褪去,卻盡是委屈,葉勉鼻頭微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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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珝吃完葉勉,卻不肯吃飯,葉勉將銀匙都遞到他嘴邊,莊珝都不肯張口。
葉勉無奈地嘆了口氣,將手裡的羹碗放在漆木床桌上,他又怎能不知曉這人為何食不下咽,想他前世散養了月餘的狸花野貓被車撞死了,他都一連幾天吃不下東西,更何況這鸚哥是莊珝近身養在身邊最心愛的愛寵,卻是被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給親手捏死了。
葉勉都不知道現下這人心裡是難過多一些,還是痛心上多一些,更不知道要如何出言安慰他,他找不到任何為莊瑜辯駁的理由。
兩人靜靜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葉勉想了想出聲道:“待學裡放了春假,我就回尚陰我外祖那兒,便是住在山上不下來,也定給你尋來一隻一樣的胎蛋來可好?”
莊珝搖了搖頭,啞聲道:“再不養了。”
葉勉張了張嘴,終是沒有講話,隻心裡一陣心疼,莊珝卻緩緩出聲道,“我從沒想真的去殺他性命,是因為他是我弟弟,而他也沒想真的讓我死,卻是因著毒死我太便宜我了,卻要一刀一刀凌遲刮心他才能些許痛快。”
葉勉沒有說話,隻靜靜聆聽,任他出言發泄。
過了好一會兒,莊珝突然又出聲淡淡道:“可我不能再留著他了。”
莊珝的語氣十分平靜,口吻也十分溫和,葉勉卻覺出一股森冷之意,抬眸看向他,莊珝也看著葉勉,淡聲道:“我從不怕他來害我,不過是一條命,但是我不能忍受他傷我愛的人一分一毫,如今我有了你......那他必須死......”
莊珝垂下頭,用氣音呢喃著,“下輩子再別做兄弟了。”
葉勉心口一窒,伸手在他眼睑下輕輕探了探,指尖上盡是湿潤。
第89章 打聽
莊珝如此將憋在心裡多年不能與外人道的話, 講與了葉勉,纏繞於胸的鬱結之氣倒也散去了些, 葉勉也隻細細聽著, 不勸解更不反駁,隻見準時機哺喂了他小半碗兒的清粥米水。
葉勉並非皇嗣,不能留在宮中過夜, 本想著在宮裡下鑰前去給長公主請安,哪想莊珝根本不肯不撒手,葉勉親哄了好半晌,又與他承諾明日散了學就進宮來看他,才在宮門大關前出了華曦殿。
卻沒想到出了華曦殿的大門, 莊珩還帶著幾個小太監直直地杵在那兒。
“我送你出宮。”
葉勉一路與他往宮外走著,歉意道:“本應了你同你去看望長公主, 在裡頭倒忘了時辰。”
莊珩搖了搖頭, 道:“無礙。”
兩人又靜靜地走了一會兒,莊珩卻偷偷瞥了葉勉好幾眼,終是問道:“那你明日可還能來?”
莊珩雖比葉勉還小上一歲,卻與他一見面便一直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 突然露出這番孩子氣的舉動,倒頗讓葉勉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連忙點頭應道,“散了學便來, 你大哥剛剛用了些粥膳,我叫宮女服侍他睡下了, 三少爺今晚隻管去勸慰公主便可。”
莊珩卻搖了搖頭,“我不去母親那裡了,隻明日接你進宮便是。”
葉勉一怔,不解道:“這是為何?”
莊珩倒似沒把他當外人,直言道:“莊珩蠢笨,不會討雙親歡心。”
葉勉啞然,這孩子與他見面不過十幾句話,已說了兩回自己蠢笨......
葉勉在回去的馬車上也不由得一直在想,行至葉府門前,雖未猜出其中細由,倒也能想明白個大概,公主府上三個公子,莊珝自帶光環,莊瑜鬧起來恨不得要把天捅個窟窿,那老三可不就是個萬年隱形人了。
蠢笨是假,怕是沒了自信倒是真,這滋味兒......葉勉倒也不是沒嘗過。
葉勉回了葉府,在自己的院子換了身家常的半新衣裳,便帶著一籃子剛剛路上買的酸梨去了隔壁的碧華閣蹭飯。
葉勉來之前也沒讓下人來報,因而他哥和他大嫂正用膳用到一半。
葉璟見葉勉挎著一籃子粗梨來了,瞪了他一眼,葉勉隻作沒看見,揉了揉鼻子,將精巧的小籃子遞給一臉欣喜的姜南初。
他大嫂如今已經顯了懷,身子愈加重了,現下雖不像孕初那般吃什麼吐什麼,隻口味變得異常奇怪起來,他娘和他大哥卻不敢盡著她,葉勉前兩日聽院子裡丫頭們嚼舌頭,說他大嫂要吃梨子卻不肯要那甜嫩的,入口隻說不酸,他大哥哪敢給她外頭那野酸梨,因著這個他大嫂還與他哥鬧了兩句。
葉勉與他們一道用了晚膳,膳後跟著他哥去了書房。
葉勉趴在他之前慣常呆的窗前榻椅上,胡亂地翻著在他哥書架上拿下來的幾本書,葉璟批完一摞案卷後,一手揉著眉心一面問他,“不在瑤輝軒溫書,又跑我這裡來胡混什麼?”
葉勉頭都沒抬,撇了撇嘴道:“想你了唄!”
葉璟嗤了一聲,“快說,我這滿案的公文,哪有功夫與你打啞謎。”
葉勉翻身坐了起來,清了清喉嚨說道:“哥,我今日進宮去了。”
“嗯?”葉璟停下揉著額心的手,詫異出聲。
葉勉舔了舔嘴唇,“我去見榮南郡王......”
葉璟皺眉,“你偏這個時候去見他做什麼?”
“您知道他的事?”
“大概知曉一些,怎麼?”葉璟挑眉問他,“你在我這裡磨蹭了一晚上就是為了要打聽他?”
“我打聽他做什麼,”葉勉狀似輕松道,“我與小郡王現下交情還不錯,不然今兒也不會進宮去看他,隻不過......”葉勉咳了一聲道,“有些話也不好直問他,我就想著您在大理寺,這各府的秘辛,您恰好又都知曉些......”
葉璟眯起眼睛意味深長地打量著葉勉看了好幾眼,葉勉面上不變,都快尿出來了的時候,他哥終於開口道:“你想知道什麼?”
葉勉暗暗松了一口氣,伸手從一旁矮案的果盤上抓了一顆青桔,低頭剝了起來,口裡道:“這回小郡王被太後責罰是因著他們兄弟二人鬧了起來,他那胞弟莊瑜如今與我同一處學苑,倒是個極不講道理的人,莊珝又不是個會讓與人的,這倆人同在京城哪還能好,這才多久就已經鬧去了御前,可怎地長公主倒日日悲哭,卻不帶著莊瑜趕緊回去金陵?”
葉勉將橘肉上的奶白果絲細細地摘了幹淨,又將橘瓣放進一碧玉小碟中遞給他哥,嘆道:“若是舍不得太後與莊珝,便命驸馬先帶上他回去,卻也比在這京裡讓他們兄弟相殘的好。”
葉璟拈起一顆橘肉放入口中,淡淡道:“驸馬還不能出京。”
葉勉一愣,“這......是怎麼?”
葉璟瞥了他一眼,“現在還不能說與你。”
葉勉趕緊點了點頭,又小心問道,“可是驸馬有麻煩了?”
葉璟垂眸,“無大礙,隻他別再作死,長公主便能護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