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還是去見了祝以琰。
他剛下早朝,正在寢殿等著我。
我剛一進殿,宮人便關上了門,我腳開始發軟,慢吞吞地向前走。
祝以琰正躺在床上,龍床四周的帷帳讓我看不清他的臉,摸不透他現在是什麼心情。
越往前走,一股熟悉的,極淡的血腥味縈繞在我鼻腔,揮之不去。我慢慢跪了下去:「聖上萬安。」他素白的手從紗帳中伸了出來,輕輕招手。
我忙不迭地湊了過去,跪在他手邊。
祝以琰這次慢慢撫摸上了我的臉頰,他的手很涼,讓人以為他的血液就是涼的,觸碰到我皮膚時讓我渾身戰慄。
他不說話,手掌一直貼在我臉頰上。
「皇兄。」我按捺不住,忍不住輕聲喚他。
「昨夜睡得可好?」他音色低沉,聲音很輕,像是在午夜夢回溫柔地呢喃。
我動也不敢動,咬咬唇,猶豫道:「尚可。」
祝以琰極緩慢地移開他的手,撥開紗帳,我看到他身上的白衣飛濺著星星點點的血跡,他似是疲倦至極,懶洋洋地抬眼瞥向我:「來。」
什麼意思。
他又闔上眼,拍拍旁邊空出來的位置,似是讓我躺下。
我不敢猶豫,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邊,打量著他面無表情的臉,輕聲問道:「皇兄,昨夜沒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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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松散地應了一聲。
他越是安靜我越是害怕,有種暴風雨前的寧靜之感。
他身上龍涎香和鮮血的氣味混合在一起,那氣味令人眩暈,又鉤織成一張迷離奇異的網,恐將我一生都困在此處。
我一直等待他的詰問,可祝以琰似平真的要睡覺,沒過片刻,他的氣息漸漸平穩
了下來。
我偷偷仰頭看他的側臉,他皮膚過分地白,而薄唇毫無血色,活脫脫一個病弱的美男子。
說來也怪,我和他本是一母同胞,長得卻隻有三分像。
他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細而不小,眼型精致,眼角微微上挑,看人時自帶一種天潢貴胄的貴氣和沉靜冷傲的冷豔感;我卻生了一雙杏眼,遠不及他眉眼驚豔。
曾有人懷疑他是否真的是父皇的血脈,上書請求廢了他的太子之位。
那是他最兇險的一次,幾位皇兄輪番傳來證人,聲明原本的祝以琰已經在寺中身亡,當眾逼著他滴血認親,明黃的燈火映得父皇的臉色不虞,卻也有幾分半信半疑,竟同意了讓人驗血。
殿內氣氛凝固,祝以琰面色陰鸷,挺直著腰背,宛如一杆枯木,風摧之不肯折。
他面無表情,卻不肯伸出手來讓人取血。
父皇更加懷疑,沉著臉呵斥他,命人摁著他取血。
他身板瘦削,一個人被兩個侍衛扣住,千鈞一發之際,我擋在了他身前,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父皇!姒兒與哥哥乃是血肉至親,他是不是我兄長我豈會不知!」
「我們二人都是笨嘴拙舌之人,母後早早撒手人寰,父皇您日理萬機,自然無暇顧及我與哥哥,宮中人心似海,我二人沒有強大的母族庇佑,隻得相依為命,任由旁人汙蔑陷害也百口莫辯,今日幾位皇兄如此羞辱我親兄長,當眾折辱他,他們知道兄長性格倔強,定不會輕易彎腰,打定了主意想要我二人的命!」
說到激動,我死死地將祝以琰護在了身後,抽出侍衛的刀橫在脖子前:「父皇,
若是您不信哥哥,那也就是不信我,不信母後,孩兒不孝,隻願以死證我二人清白!」
說罷,我眼一閉,心一橫,便要自刎。
「姒兒!」父皇的驚呼響起,就在刀刃要割破喉嚨之前,我手中的刀也被人奪走,但還是劃破了皮膚,滲出細密的血珠。
祝以琰奪走了我手中的刀,他陰沉的黑瞳盯著我,眼中情愫晦暗不明。
我那一舉嚇到了父皇,他一向寵愛我,被我一嚇心中的懷疑下去了不少,既責怪又心疼地開口:「好了好了,別鬧了,是父皇逼得緊了,來人給公主包扎,你其他皇兄也說得並無道理,既然有疑,平息疑問便是了。」
我瞥了那幾位皇兄一眼,一個個殘暴陰狠,從小便不喜我,讓他們當上皇帝我日子定不會好過。
還不如陰沉一點的祝以琰呢。
我抹抹眼淚:「自古證有不證無,滴血認親也極有可能被人動了手腳,若是有人想要陷害哥哥,怎麼都有法子。」
「姒兒是說我們要害太子了?」二皇兄反問了一句。
我剛要開口反擊,祝以琰卻拿著剛剛沾染了我血液的刀瞬間劃開了手掌,血流不止。
他抬眸,面無表情:「來吧。」
那一碗水滴進了我們三人的血液,成功地混合了在一起。
其他人面色皆不好,尤其是二皇兄極為不信,一口咬定我們使了其他手段,狸貓換太子,還瘋魔般地罵祝以琰是野種。
我氣得大哭,父皇便罰二皇兄在殿中跪個三天給我和祝以琰賠罪。後來,祝以琰登基,將二皇兄和幾條餓了七天的瘋狗關在一個籠子裡。我不禁一陣膽寒。
祝以琰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冷不丁地開口:「山陰王進京,明姒如何作想?」
他終於說到這事了,我故作無知:「姒兒以為,山陰王此次前來定是因為敬仰皇兄豐功偉業,特來拜見皇兄,好一睹天子真容。」
祝以琰輕聲笑了一下,聲音一點一點冷下來:「他若是真的敬仰我,怎麼會跑到你府中?」
我一臉無辜地仰臉看他,眨著大眼,盡量讓自己顯得無知一些:「啊?皇兄在說什麼?」
他輕飄飄睨我一眼,不知是懶得和我計較還是被我騙了過去:「算了。」
我仍不敢松一口氣,向他身邊靠了靠,攥著他衣襟一角,訝異道:「山陰王潛入我府中了?皇兄你說的可是真的?」
「你昨日說….」他忽地轉過頭來,「你現在可知什麼是喜歡?」
他話題換得太快,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
祝以琰盯著我的眼睛:「明姒,什麼是喜歡?」
我說不上來,可他在等我的答案。
我支支吾吾半晌,到底沒說出來什麼,祝以琰面色淡淡地揉了揉我的頭發,卻也
沒再追問。
「啟稟皇上,秦大人求見。」跟在祝以琰身邊時間最久的老太監踱步進殿,整個人貼在地面上恭敬道。
祝以琰撐著身子坐起來,蹙眉道:「讓他進來。」
我剛要起身下床,但被他一把摁住,祝以琰居高臨下地瞟我一眼,那雙鳳眼不自覺地勾人:「在這兒聽著。」
「皇兄,畢竟……我糾結片刻,「叫外臣看到,定要彈劾我了。」
他面上神色不變,眼底閃過一抹寒光:「不會。」
秦克進了殿,他身體魁梧強壯,此刻穿著鎧甲更顯威武,跪在龍床不遠處:「聖上萬安。」
祝以琰有些不耐煩:「何事?」
秦克頓了一下,一時不敢說出口,他一向是我皇兄最得意的爪牙,他和祝以琰一樣生性冷漠,殺伐果斷,很少這樣溫吞。
「回皇上,山陰王……在宮外布下十裡紅妝,又差人將無數的金銀財寶從街上運送到公主府,欲要….」
他話不敢再說下去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第一時間去看祝以琰的反應。
祝以琰面無表情,卻令人不寒而慄:「好啊,好極了。」檀陰你找死別帶上我啊!
六
宮宴。
祝以琰命人給我換了一身更莊重華貴的衣裙,我裝扮好之後早早地入席了,殿上擺了三個席位,主席是皇上與山陰王,我坐在略下面一點的席位上。
祝以琰的皇後換得太快,宮宴一向沒有皇後的席位。
我又命人把桌子移得更遠一點,能離祝以琰遠一點是一點,畢竟祝以琰處於一個隨時會發瘋的狀態,我實在不敢惹。
後宮的嫔妃們來得比我更早,都坐在殿下,沒人互相客套,全部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大氣也不敢喘,隻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群臣更是沉默不已,動也不敢動。
不知過了多久,太監尖銳的聲音打破了這樣死寂的沉默:「山陰王觐見。」眾人側身齊齊跪拜。
我也跪下,垂下頭行了個禮。
山陰王禮同帝王,姜國之內上跪神靈,下跪父母,除此之外無需向任何人跪拜,縱使是面對整個姜國的皇帝也隻需作揖即可。
男人沉穩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最後在我面前停了下來。
他俯下身,雙手扶著我的肩膀,慢慢將我扶起來,我抬起頭,檀陰的笑容格外燦爛:「何必多禮,昭陽長公主光彩奪目,不愧是姜國第一美人。」
他的聲音不小,整個大殿都回蕩著他的聲音。
嘶,第一美人是我自己封的,有些尷尬。
我假笑一聲:「初次見面,昭陽不可失禮,而且山陰王過譽了,姜國美人如雲,山陰一帶女子更是絕色,昭陽不過爾爾。」
他摸摸下巴,語出驚人:「怎麼是初次見面,長公主昨夜還與本王徹夜長談,今日怎能翻臉不認人?」
我瞪圓了眼。
他笑得更加得意。
我氣極,檀陰當真是有病!
殿下的人雖是全都沉默不語,但想必都豎著耳朵聽著我們兩人說話。
檀陰一副痛心樣,悽悽慘慘道:「襄王有意,神女無心啊。」
我笑著搖搖頭,實則用眼神威脅他:「想必山陰王記錯了。昭陽還不曾嫁人,山陰王此話可是要壞了我姻緣的。」
他剛要再說些什麼,卻被太監通傳的聲音打斷:「恭迎聖上!」
我再次跪了下去,檀陰嘴角噙著笑,雲淡風輕地站在原地,微微頷首。
「起來吧。」
祝以琰的目光落在我和檀陰的身上,表情淡漠,威壓不減:「山陰王初次來京,當真是讓朕驚喜萬分。」
檀陰絲毫不懼,亦是氣場強大,微微勾唇,四兩拔千斤:「聖上特請本王入京,才讓本王驚喜。」
我低下頭,不想讓他二人的戰火波及我。
自古王不見王,而且這兩個人都不太正常,檀陰是病得不輕的變態,祝以琰是動不動就暴戾殺人的瘋子,和他們扯上關系肯定沒好。
我也真是命苦,命犯瘋子。
「山陰王,請上座。」祝以琰的聲音清潤,演出一副和善的樣子,但隻有我能聽出來他溫和清潤的聲音下忍耐得有多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