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應了一聲。
「你想要孩子嗎?」他問。
我搖搖頭,說:「沒想過。」
「那就先不要想了,」孟嶼嵐說,「政局不穩,人心鬼蜮,若你有了身孕,變數會更多。」
我想了一下朔王,又想了一下天後,稍一盤算,點頭道:「你說得對。」
孟嶼嵐將我往懷裡又帶了帶,低聲說:「與我成親,連孩子也不敢隨意要,委屈你了。」
「這算什麼委屈,」我不當回事地說,「我原也沒想過要孩子,孩子雖好,可我還有生意要經營,有買賣要鋪開。我做的火腿不比金陵任何一家差,如何能甘心隻盤踞東市一隅?我還要將火腿鋪子開到西市,開出金陵!」
這麼說著,我忘了先前羞憤,從被子裡爬出來,跪坐在床上,雙手比畫著:「生豬雖好,肉卻易腐,火腿是百姓最常吃的葷食,如米面油一般,倘若我能在三年內將鋪子鋪開金陵,便可借運河之力,往北,運火腿到燕城,往南,運火腿到蘭島,如此往復,你可知會如何?!」
「會..孟嶼嵐失笑,「會成大盛首富?」
「那怎麼可能,」我嗤了一聲:「若無官辦,哪那麼容易做首富。」
說完,我得意道:「如此往復,我的火腿便傳至天下——首富,不過幾代更迭,但聲名,是萬古流芳。」
「如『燕北精米』那般?」孟嶼嵐問。
「不錯,」我笑起來,說,「世人一提到米,便說燕城以北,其實更東北的五常地界,產最好的精米。世人一提到茶,便說江南之南,水汽富饒的地界,產幾大名茶。世人若說到火腿,便是金陵城中的腿子,最為有名。長此以往,即便我不在了,這手藝,這味道,這招牌,絕不會消失在世間,這比財富更重要。」
說到這裡,我又笑著撲回他身上:「當然,若真成這樣,銀錢自然少不了,富甲一方,也是情理之中。」
「我原就知道,你是有抱負有想法的人。」他說。
「你不會覺得我白日做夢,異想天開嗎?」我看向他,黑暗中,隻能隱約看見些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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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他笑了一下,說,「你做火腿的本事,你盤算生意的勁頭,還有你這個人——心智堅定,勤苦不移。功成名就,隻是早晚罷了。」
我懶洋洋躺在他胳膊上,緩緩說:「我不知道能不能功成名就,但我願意拿出所有拼勁去試試,至於說懷孕生子,那會影響我的腳步,我以前沒想過,是因為以前不需要想,如今.…」
我深吸一口氣,扭頭對孟嶼嵐說:「如今,我再給你一個答案吧。」
「我不願意。」
「懷孕,生子,我還不願意。」
「與你的羈絆,與孩子的安危,與權勢大局都無關。」
「單單是我,是鄭兮,是金陵火腿,是還不知能否實現的抱負——我要把最好的年華和精力都留給自己。」我先是我。
然後,是孟嶼嵐的妻子。
再然後,才是孩子的母親。
孟嶼嵐沒有再說話。
我壓下心中忐忑,輕聲問:「我這樣說,你不高興嗎?」
「沒有。」
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嘆:「我隻是在想,原來,我還是有可驕傲之處的。」
「什麼?」我不懂。
他拍了拍我,說:「能成為你的夫君,便是我這一生中,最驕傲的事。」
我笑了一下,抱緊他的腰,整個人舒舒服服挨著他。
「我給你講一下我的擴店計劃?」
「好。」
「我啊,我早就算好了手裡的銀錢,夠充裕了,最近便打算往西市看鋪子去,西市那邊也有兩家賣腿子的,但味道都不如我的好,他們啊….」
我絮絮叨叨說著,也不知說到了什麼時候,隻覺得迷迷糊糊地被拍著,就這麼睡著了。
我知道孟嶼嵐是懂我的。
可我沒想到,他不隻懂我!
第二天,孟嶼嵐在屋內鋪開了一張厚重絹布,凝眉深思。
我以為他要作畫,便撸著袖子幫他磨墨。
孟嶼嵐拾筆勾圖。
一開始,我以為他畫的是什麼花,彎彎曲曲的,後來,我又以為是山水,那麼大篇幅。
孟嶼嵐邊畫邊說:「這圖要在回太學前做完,兮兒,你睡到偏房,我要閉關。」
睡偏房不是問題,問題是,什麼畫要孟嶼嵐閉關才能畫完呀?
我很是期待。
孟嶼嵐說是閉關,就整整三天沒見面。
到了他回太學那日,一早,我在門口徘徊好幾遍。
叫他,怕壞了他作畫的心情。
不叫,上學要遲到了!
诶……
糾結再三後,我敲了敲門。
門內,孟嶼嵐氣定神闲:「進來吧。」
我推開門剛邁進去一隻腳,整個人便傻在了當場。
床鋪一側,原本是整面白牆,如今卻懸掛了尺幅巨大的絹本墨畫。
墨畫線條利索,以雄渾之風,畫了整個大盛版圖!
其中山巒、官道、輔道、水路、城鎮皆標記分明,一目了然。
「大盛萬裡坤輿圖。」我喃喃著寫在地圖之上的幾個字。
孟嶼嵐握著我的手,抬起,用我的食指點在其中一處:「這裡,是金陵。」
我不明所以,看向他。
他的目光在輿圖之上,輕笑道:「是你,是鄭兮,我的兮兒…夢開始的地方。
我手指一錯,呼吸頓住一拍。
「從這裡起始,」他引著我的手指,沿著運河河流,遊蕩江山,「直到所有人,直到世世代代,都聽過你的名號,都追捧你的火腿,你就成功了。」
那晚我是一時興起,才把那些不切實際又膽大妄為的話對他說了。
他說他理解,我覺得欣慰。
然而,他不隻理解,他是真的信我,不但信我,還要助我圓夢。
「孟嶼嵐……」我聲音發幹,發啞。
「嗯?」他望向我。
我吸了吸鼻子,朝他笑,眼眶有些發燙:「那夜你說,能成為我的夫君,是你的驕傲,其實能做你的妻子,我應該也覺得驕傲吧..不是的。」
我搖搖頭,笑著說:「我以前從不覺得,做誰的妻子便是如何如何榮耀,但是現在,我的驕傲中,有你一份。不是因為你是世人稱頌的麒麟之子,是因為,你是我一生良人,知我懂我,成全我,愛慕我,有你相伴,我很滿足。」
孟嶼嵐沒說話,隻摟著我的腰,低頭在我耳下輕吻一記。
22
送他去太學的路上,我側頭枕在他肩窩裡,抱著他的腰,一點都舍不得放開。
等他下了車,進了太學,我在回程路上唉聲嘆氣時,才猛地想起,壞了,忘了告訴他要在六藝大比上碾壓陳煥了!
..嗯,不過,就算不囑咐,陳煥想贏孟嶼嵐,除非孟嶼嵐斷了雙手才有可能。
太學六藝大比,在金陵城中絕對算茶餘飯後百姓議論的大事。
往年我也參與,一來,為陳煥,二來,湊熱鬧。
可今年與往年不同。
我不在乎陳煥了,孟嶼嵐更不用我操心,自他十四歲入太學後,年年魁首,年年折桂。
大比那日,正好我往城西看鋪子。
這鋪子是我已思慮良久的,位置、大小都合適,價格都已商榷,這次來,隻為最後交割。
鋪子原本的掌櫃與我算熟人,收下尾款後,將地契給了我,又約我一同去茶樓,等著買辦牙子去官府處理後續。
西市更靠皇城,到底是比東市繁華許多,茶樓也比東市熱鬧。
我與他邊喝茶,邊談笑。
一耳朵忽然就聽見隔壁桌有人闲聊。「六藝大比,竟是朔王殿下主持?」
「可不是嗎,往年大比,都是由太學祭酒主持,今年也不知怎麼,朔王殿下忽然駕臨……學子們都驚呆了!」
「但仔細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我聽說,隻是聽說啊..!
隔壁聲音輕了許多:「聽說,陛下龍體有恙,朔王殿下.…你懂,他如今親自主持大比,肯定是為了挑選股肱之臣,說是學子們驚呆了,我看是樂傻了,新朝新帝新臣,這是大好的機會呢……」
聲音越來越小,我聽專注了,半個身子都朝隔壁傾斜。
「鄭掌櫃。」
桌面被敲了敲,我連忙坐直身體,有些尷尬地問:「啊,什麼?」
對面的老掌櫃笑呵呵地說:「聽聞鄭掌櫃與太學翹楚孟公子結了親,難怪這麼在意,不過以孟公子的才學,大比奪魁應當不費力氣.
他話還沒說完,隔壁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這次大比唯獨可惜的是孟嶼嵐病重不參加,被陳煥奪了魁首…」
老掌櫃有些愣:「怎麼,孟公子病了?」
我比他還愣,孟嶼嵐下車前還好好的,不過兩天就病了?病到不能參加大比?
陳煥奪不奪魁我不關心,但孟嶼嵐病成這樣我一顆心直直地懸了起來。
匆匆交接完房契地契後,連鋪子都沒回,就匆匆奔赴太學。
太學門禁森嚴,我本以為要費一番口舌,卻沒想到,隻是看了看我,又問了句,可是來孟嶼嵐。
得到答復後,就放我進去了。
我有些意外,但也顧不得太多,小跑著進了後院,心裡急躁得要命,想快點見到孟嶼嵐——偏偏有人不長眼。
被攔下時,我寒著一張臉,看向面前一男一女。
陳煥那副嘴臉,我是看厭的,他身邊那貴氣的女子,我也見過,是桑山郡主的幼女,封了蕪華縣主。
蕪華縣主看我的眼神極其輕蔑:「我當是誰呢,這不是東市的殺豬娘麼,怎麼,不好好殺豬,又想著攀龍附鳳,一步登天?」
這夾槍帶棒的,我直接氣笑了。
可還沒等我說話,陳煥卻先一步開了口:「你這等身份,何必與她一般見識呢。」
「我不想與她一般見識,」蕪華縣主冷哼,「可她來找你,我如何能忍?」「我不是來找陳煥的。」我冷冷地說,「讓開路,我找到人,還在後頭。」
「你是真不找陳煥,還是見了我,謊稱不找?」蕪華縣主冷眼看我,「陳煥大比奪魁,我母親已允了我們的婚事,你若還要些臉面,就該知道安分守己,別壞了自己的名聲,又連累了陳煥的前途。」
我看傻子一樣看她,想也不想便說了句:「我做的腿子千千萬,有什麼必要去搶一頭豬?」
蕪華縣主面色一僵:「你說什麼!」
「好了好了,」陳煥連忙說:「你別動氣,為她這樣的市井民婦也不值得……太學中有不少古籍碑刻,我陪你去看看可好?」
蕪華縣主冷哼著,拽了拽臂彎披帛,仰頭從我身側走過。
陳煥路過時,迅速低語:「多謝。」
這聲道謝來得突然,我一頭霧水,他謝我?謝什麼?
我扭頭看向他們,忽然明白了,陳煥以為孟嶼嵐病重,是我在幫他?!
這人——
我一根手指指著他們,磨了磨後槽牙,算了,孟嶼嵐要緊。扭頭,要繼續往孟嶼嵐院子裡衝時,眼前閃過幾道影子。
穿著漆黑軟甲的人攔住了我的去路,同時,也攔住了陳煥和蕪華縣主。
「鄭姑娘、陳公子,陽戈公主有請二位。」
我與陳煥面面相覷,雙方都很茫然,陽戈公主..不認識啊。
被名為「請」實為「強」地帶走時,我擔憂地看了一眼孟嶼嵐院子的方向。
陽戈公主與朔王殿下是雙生子。
她來找我,又截住陳煥,想來又與爭權脫不了幹系。
孟嶼嵐不在,我又不懂爭權,為今之計,謹慎為上。
隻要我不亂說話,瞎表態,不懂裝懂,事事摻和——至少,能全身而退
至於陳煥。
我瞥了一眼陳煥和蕪華縣主,管他去死呢!
陽戈公主下榻在太學側院。
屋內,三重紗帷垂落,隻隱隱約約能看見紗帷後的矮榻上,懶懶地靠坐了一個窈窕身影。
雖說與朔王是雙生子,但陽戈公主卻鮮少被人提及,想來應該是位持重溫婉的矜貴少女.……畢竟雙生子嘛,感覺不會差太多。
在場三人,蕪華縣主是皇親貴戚,陳煥是太學學子,隻有我是市井平民,因而,他們行半禮,我直接跪地。
「跪下。」本該明朗的少女音很是涼薄。
我低頭看了看膝蓋,小聲說:「這不是跪著呢嗎……」
「陳煥,」陽戈公主冷聲道,「你不過一介白衣,見了本宮,竟敢不跪。」
陳煥愣住了,下意識道:「太學子弟受皇室禮重……
「誰禮重你,你去找誰,本宮不禮重你,你就得給本宮跪下!」陽戈公主的態度越發冷厲。
陳煥也是臉色不好,他自詡太學子,如今卻受制於皇權。
見他遲遲不跪,陽戈公主直接道:「來人。」
不必她多說什麼,兩個護衛按著陳煥,一人一腳,踢在他膝蓋窩裡。
陳煥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當下「啊」地低叫。
「公主!」蕪華縣主連忙開口,「陳煥是臣女未婚夫婿,看在臣女面上,不必如此待他。」
陽戈公主緩緩地問:「你又是誰?」蕪華縣主一怔:「臣女,蕭蕪華。」
「嗯?」陽戈公主還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