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寧初推開他的手,徑直朝船尾走去。船的兩側都有護欄,隻在船尾這裡留了一片空缺,方便下船鋪設踏板。
虞寧初一直走到了這片空缺旁,然後轉身,冷聲對宋池道:“你別過來。”
北方的中秋夜已經有些冷了,河風凜凜,吹得她的長發拂過臉龐,月光似水,她臉上有清淚滾落。
宋池忽然明白了她的意圖,他不但沒有再往前走,反而快速後退幾步,目光復雜地道:“阿蕪,你別衝動,那晚是我錯……”
“我不想聽,你就是欺我沒有爹娘庇護罷了,我娘的名聲是不好,我爹也官職低微不被你們這些王孫貴胄放在眼裡,可我……”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手松開一旁的護欄,毫無留戀地朝下躍去。
幾乎她才沒入水中,另一道身影緊跟著撲了下來,江水冰冷,他抓住她的手臂拉入懷中,船上,阿默聽到動靜趕來,及時扔了繩索過來。
宋池一手攥著繩子,一手摟著她的腰,在阿默的拉扯下,終於上岸。
“你去撐船,隻當無事發生。”宋池抱起虞寧初走向他的船艙,冷聲對後面的阿默道。
到了南艙前,宋池一腳踹開門。
艙裡點了燈,宋池看向懷裡,剛上岸時她嗆了幾口水,現在已經無事了,不哭不鬧,隻在他懷裡瑟瑟發抖。
他將她放到內間的榻上,打開衣櫃翻出巾子、中衣丟給她,隨即自己拿了一身衣裳,出去了。
房門緊閉,虞寧初哆哆嗦嗦地擦幹自己,披上宋池的中衣。
頭發還在滴水,她坐在他的床上,低頭擦拭著。
身上很冷,可她的心很靜,終於做出去了,終於讓他們主僕知道,她並非泥人任憑宋池玩弄,她也有她的氣節。
房門被人推開,那人又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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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寧初隨意地瞥了他一眼,繼續擦著頭發。
宋池也下了一次水,該冷的,可後怕與怒火讓他全身發熱,眼睛都快紅了。
偏她鎮定地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宋池繞著她轉了兩圈,終於按捺不住怒火,抓起她的肩膀,強迫她正視自己:“如果我隻想玩弄你,我早可以動手了,何必一直忍著?如果我不在乎你,你便是跳河死了,我連別人的九族都敢抓,還怕多擔負你一條人命不成?”
虞寧初靜靜地看著他還在滴水的臉,不懂他為何這麼憤怒。
從始至終一直都是他在欺負自己,他有什麼好怒的?怒她不肯乖乖配合,不肯違背禮法恣意與他私會?
“你想動手嗎?那你動好了,我隻知道,你再碰我一下,我就去死,你再擅闖我的房間,我還是死。”
“與你們相比,我什麼都沒有,隻有這一條命,我管不了你,至少還能管住自己。”
對著他說完這些話,虞寧初便垂下眼簾,繼續擦頭了,因為被他抓著肩膀,她擦得笨拙又滑稽。
宋池卻笑不出來,腦海裡不再是她臉紅羞澀的樣子,隻剩她剛剛跳船時的決絕。
“歸根結底,你還是不信我會娶你。”松開她的肩膀,宋池苦笑道。
虞寧初今晚做了這輩子最膽大的事,與他說話也沒有什麼顧慮了,淡淡道:“隨便你想娶還是不想娶,是我不喜歡你,就算你真來提親了,我也不嫁,你們姓宋的,除了阿湘,沒有一個好東西。”
宋池就想到了他身邊那些姓宋的人。
正德帝是個昏昏,最不是東西,生的兩個兒子,太子道貌岸然實則睚眦必報嗜血濫殺,二皇子安王生性好色不擇手段。
太原晉王一脈,祖父與正德帝爭了大半輩子,失敗後被打發到太原,心中憤懑,殺了不少無辜的人解氣。大伯父在政事上沒什麼錯,在女人上的的確確如虞寧初所罵一樣,不是個東西。而他的父親,打著痴情的名義出家,實則窩囊沒種,連親生的兒女也丟手不管。
細細算來,他們這些姓宋的,除了妹妹,的確沒一個好東西。
“你罵我沒關系,可你有沒有想過,今晚你死在這裡,三爺三夫人明嵐會如何難過?”宋池坐到旁邊,聲音慢慢冷靜下來。
虞寧初擦頭的動作一頓,隨即道:“難過就難過吧,過個兩三年自會淡忘。”
宋池看著腳下:“我不會忘。”
也許太原晉王一脈,注定都是痴情種,再不是東西,心裡裝了一個人,就一輩子都放不下了。
虞寧初隻當聽了句笑話,頭發太長,擦來擦去,有水珠甩到了他臉上。
宋池抹了一下那水珠,指腹碾了碾,道:“明早我要下船了,去與馮大人匯合,今晚這般行事,隻是想與你道別罷了。”
“我的確不是君子,可這二十來日,我沒讓你有任何為難之處,臨別時想見你一面,真值得你那樣剛烈?”
虞寧初隻是冷笑:“郡王好委屈,可我想問,如果有人半夜闖到湘表姐的閨房,你會如何?”
不等宋池回答,她替他回答:“你會懲罰那人,甚至殺了那人,可誰讓我沒有一個你這樣的哥哥,所以我就該忍著你,就該乖乖任你處置,對吧?”
說到這裡,虞寧初赤腳下了床,將一手半湿的巾子丟到了他懷裡,轉身離去。
宋池接住慢慢下滑的巾子,怔怔地看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一會兒,她的腳步聲又傳了過來,宋池偏頭,就見她重新換了一身中衣,將他的那身隨隨便便丟了過來,順便取走她的,轉身時,她總算看了他一眼,清清澈澈的眼,像今晚的月光,美卻清冷,凡人可賞,卻無法握於掌中。
“姑娘的衣裳髒了嗎?”
清晨,溫嬤嬤睡了一個異常香甜的覺,來內間收拾時,注意到了被虞寧初放在銅盆裡泡水的中衣。
虞寧初還在被窩裡,昨晚花了好久才晾幹頭發,這會兒困倦得厲害,嘟哝著撒謊:“做噩夢來著,出了好多汗,不舒服。”
溫嬤嬤就沒有懷疑。
過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間,虞寧初感覺船停了,聽見宋池在外廳與溫嬤嬤說話。
“我等先行一步,表妹就交給您費心了。”
那聲音溫潤清越,仿佛昨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她甚至能想象出宋池此時的神情,俊美帶笑。
虞寧初翻了個身,繼續睡覺。
第66章 (京城新家)
宋池離開後的第二日,虞寧初來了月事。
也許是因為落水著了涼,這次月事發作的厲害,虞寧初疼得腹如刀絞,溫嬤嬤熱了湯婆子讓她抱著,又喝了紅糖水,虞寧初才稍微舒服一點,可憐巴巴地躺在床上,小臉蒼白。
幸好宋池走後,虞揚、虞菱兄妹倆搬去了南艙,不然都擠在一邊,哪怕不說話,看著也心煩,這種時候,就跟生病一樣,需要清靜。
杏花心疼主子,自言自語地道:“為什麼女子一定要來月事,如果不用來就好了。”
溫嬤嬤坐在一旁做針線,聞言笑道:“傻丫頭,女人來月事是為了生孩子,等你年紀大了生不了孩子了,月事自然斷了。”
被窩裡的虞寧初聽了,嚇出了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地道:“生孩子?”
溫嬤嬤點頭,念著姑娘明年也要談婚論嫁了,暫且多說一些也無妨,柔聲解釋起來:“是啊,小姑娘到了十二三歲,一般都該來月事了,說明身子已經長好,可以結婚生子了。這姑娘嫁了人,有了相公,一旦不來月事,十有八九是懷上了,等把孩子生下來,坐完月子,月事才會重新恢復。”
杏花聽得津津有味,虞寧初也將忐忑的心咽回了肚子,不來月事才意味著懷孕,她來了,也就是說明沒有懷。
想來是宋池親的時間不長?
萬幸不長。
胡思亂想著,後面溫嬤嬤又說了什麼,虞寧初也沒有聽清。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虞寧初就舒服多了,又在運河上漂了十來日,九月初,虞寧初再次來到了通州碼頭。
沈三爺、三夫人、沈明嵐都來了。
“阿蕪,你怎麼去了這麼久,想死我了!”姐妹重逢,沈明嵐上來就抱住了虞寧初。
感受著這份關心與思念,虞寧初腦海裡驀地閃現過她衝動跳河的那一晚,被宋池救上來後,她逞強說不怕舅舅一家難過,此刻真的見到舅舅一家,虞寧初也不禁後怕起來。誰不怕死呢,如果可以,她也想好好地活著,前面宋池欺負她那麼多次她都忍下了,是他越來越過分。
親人會讓心底壓抑的委屈擴大,虞寧初眼睛酸酸的,好在可以用高興掩飾過去。
這時,李管事帶著虞尚從後面走過來了。
虞尚被兩個護院“扶”著,儀容被下人拾掇得整整齊齊,隻是人瘦得厲害,嘴角也殘留著一些燙傷的疤痕。他還是見不得虞寧初的臉,見到了就要發次瘋,這會兒虞寧初戴著面紗刺激不到他,然而看到沈三爺,虞尚眼中流露出明顯的懼怕,一邊往李管事身後躲,一邊嗚嗚地說些沒人能聽清的話。
沈三爺剛剛一心都在外甥女身上,此刻才想起虞尚也跟著外甥女進京了。
他看著那個瘋瘋傻傻的男人,很難再從這個瘋男人身上找到昔日那個困頓卻儀表堂堂的寒門進士的影子。他知道妹妹心裡裝著別的男人,對虞尚並不公平,可侯府給了虞尚別的進士夢寐以求的仕途,給了虞尚金銀富貴,虞尚長得也不錯,但凡他使使勁兒,真的不能換回妹妹的心嗎?
他將妹妹託付給虞尚,虞尚又做了什麼?
哪怕妹妹也有錯,作為一個兄長,沈三爺此時也隻能看到虞尚的錯。
虞尚的瘋癲,讓沈三爺越發後悔當年的選擇來。
他轉過去,一眼都不想再看這個從始至終都配不上妹妹的男人。
三夫人朝李管事使個眼色,讓李管事先送虞尚上車,別留在這裡給大家添堵。
夫妻倆則帶著虞寧初、沈明嵐上了一輛馬車。
“舅母,我託您幫我們物色宅子,您有瞧上眼的嗎?”敘過家常,虞寧初期待地問。
三夫人看眼丈夫,嘆道:“宅子都買好了,離侯府遠了點,不過與寧國公府就隔了兩條街。”
寧國公府曹家,是沈明嵐即將嫁過去的夫家,沈明嵐微微臉紅,但還是高興能與表妹離得近些。
三夫人拉著虞寧初的手道:“你這丫頭,主意大,也不提前跟我們商量一聲,否則你多在揚州住一段時間,舅母辦完你表姐的婚事就去揚州接你,順便給你父親找個合適的續弦,到時候讓她照看你父親、弟弟妹妹,你一個人來京城住多省心,那樣也就不用搬出去住了。”
虞尚那混賬,根本沒把外甥女當女兒疼愛過,憑什麼現在瘋了還要外甥女孝順?
三夫人很不甘心,隻是外甥女將虞尚帶來了京城,那他們就是想留外甥女繼續住在侯府,也不合適了,傳出去外甥女還要白白擔個不孝的罵名。
虞寧初沒有對舅舅舅母說出她真正的打算,隻低頭道:“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於心不忍。”
沈三爺壓下心頭的悶氣,安撫道:“阿蕪別擔心,等你們安頓好了,舅舅先請京城名醫替你父親診治,民間的郎中治不好,舅舅再懇請皇上撥御醫替他看看,總會想辦法治好他。”
治好了,再將虞尚打發去地方做官,別想拖累外甥女。
虞寧初點點頭,如果虞尚能恢復,那是他的福氣,如果虞尚不能恢復,就留在她身邊當拒婚的擺設吧,這一路上虞寧初已經想好了,她誰都不會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