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更生氣了,一揮手背過身去,氣得肩膀起起伏伏。
「本宮不吃!」
我突然意識到他的憂慮,大聲說:「這沒澆糞!真的!」
12
宋徹八百年不去一次東宮的後花園,他每日除了功課還要輔政,忙得腳不沾地。
這日他卻在後花園待了足足一個時辰。
「殿下,不臭吧,我真沒澆糞。」
我討好地看著他,他卻冷笑兩聲。
「本宮給你三日時間,將後花園復原。」
「不成!」
我想也沒想就搖頭。
他氣極反笑:「本宮的話不管用?」
「殿下,」我難得正經地與他對視,「東宮中的花草縱然名貴,可嬌氣異常,佔著如此肥沃的土地卻不開花不結果,日日蔫巴巴的。」
「它們可以享受清風雨露,那些實用的蔬菜瓜果為什麼不可以?
「您聞,沒有花香,卻有瓜果香,有何不好?」
宋徹轉過頭來,那雙好看的眼仿佛可以蠱惑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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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認真地看了我許久,似是在思考,隨後扔給我一塊玉佩。
「你所言極是,賞。」
13
我沒想到,宋徹這人舉一反三的功力了得。
第二日,他上奏聖上,說要削減皇親國戚的供奉,以餘資充實國庫,以備天災人禍。
他還特意強調,何太傅教女有方,此法子是我提出來的。
一串王爺氣得吹胡子瞪眼。
「婦人豈可幹政?!何況還是一個沒有及笄的小娃娃!」
我爹撸起袖子就是幹:「婦人不是人?小娃娃不是人?你們這群屍位素餐的老東
西,差不多得了!」
聖上還是捋著胡子,笑眯眯地看玉階下的大臣亂作一團。
宋徹也不說話,背著手站在旁邊,嘴上說著以和為貴,卻和他的皇帝爹一起看戲。
我爹以一敵五,大勝,戰績喜人。
「有辱斯文!虧你還是文人之首!你簡直丟了天下士者的臉!」
我爹瀟灑地捋了捋頭發:「我有辱斯文?太子殿下親自拿著聖旨,來讓我出山。聖上和太子都沒說什麼,你們嘰嘰喳喳什麼?」
我爹一鼓作氣,又說了許多革除皇親國戚特權的好處。
見有人主動當擋箭牌,聖上一拍大腿。
「好!此事全權交給何太傅去辦!」
聽說聖上還給了爹一道金牌,讓他辦事暢通無阻。
我終於知道了爹為什麼回京。
有些事,太燙手,會傷了天子的手。
但是,我爹他不怕燙。
14
我母親去世多年,父親尚未續弦,家中無人可為我操辦及笄之禮。
出人意料的,我的及笄禮是在東宮辦的,由皇後親自操辦,聖上為我見證。
賓客全是皇親國戚,我的派頭比公主們還大。
爹和我都知道,這是宋徹的主意。
他這是要告訴天下人,我是他的人。
這就徹底斷了旁人來我家提親的可能。
誰敢娶太子看上的人?
他是鐵了心要讓我和他一起斷子絕孫。
好吧,誰讓我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呢?
宮人們認準了我以後會當太子妃,天天誇我一臉福相,追著我拍馬屁。
我挖泥捉蚯蚓,他們:「何小姐真是眼神巧手腳快。」
我與阿茶蹴鞠,他們:「您真是身體康健,有福緣!」
我不小心把聖上賞給宋徹的花瓶打碎,他們:「是不是何小姐打碎的花瓶,聲音才這麼好聽!」
我:...…倒也不必。
15
我在東宮等啊等,等了三年都沒等到聖上賜婚,倒是等來了和親聖旨。
「不嫁!二妮姐才不去那勞什子羌國!」
阿茶上去就是一個飛鏟,直接把宣讀聖旨的老太監踢飛。
「大膽!何小姐想抗旨不成?」
老太監趴在地上,一邊揉著腰一邊大叫。
嗓音尖細,像村裡過年給雞拔毛的聲音。
唉。
我嘆了口氣,接過聖旨。
這裡到底不是天高皇帝遠的九雲山。
而是皇城。
頭頂著的不是青天,而是皇命。
我也不是可以隨心所欲的何二妮,是太子太傅的嫡女何洱霓。
回京的那刻起,我們老何家的三條命就都不是自己的了。
我笨,但是不傻,明白皇命不可違。
「臣女遵……」
「慢著!」
宋徹氣喘籲籲地從外面跑來,那張總是勝券在握的臉上罕見地出現一絲焦急。
他奪過聖旨,拉著我就往乾坤殿跑。
彼時我爹正和聖上吵得面紅耳赤。
「兒臣懇請父皇收回成命!」
他一撩衣擺,跪得灑脫。
我虛虛行了個禮,站在一旁看著。
宋徹給我使了個眼神。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跪啊!」他說。
好吧,好吧。
我也跟著跪下去。
「太子,這可不隻是朕的主意。」
聖上瞥了一眼我爹,隨後笑嘻嘻地拿起茶杯。
「太傅….」
宋徹吃驚地望著我爹,他不懂我爹為何要把自己的女兒送到羌國去受罪。
可我明白。
因為我娘,爹他恨透了宋家,卻為了天下不得不回朝廷做官。
比起我嫁入皇室,他更情願我跑到山高水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
「太傅不信任學生?」
宋徹步步逼問。
我爹黑著臉:「您貴為太子,老夫不敢不信。」
他話說得恭恭敬敬,臉卻在罵人。
「忘升,」聖上終於舍得開口,「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吧。」
爹定定地看著聖上,似是要把他看穿,又像在透過聖上看別人。
「天家到底還要困住多少人,您才肯滿意,聖上?」
爹的話我聽不太懂,但我隱約覺得與娘有關。
「忘升,這不是困住,是天恩。」
人臣,永遠拗不過天子,就像地永遠反不了天。
爹沒得選,他隻有認命。
最終,爹擺擺手,罵罵咧咧地離開,臨走時深深看了一眼宋徹。
聖上也笑了,喊來太監就要寫賜婚聖旨。
等等。
好像有哪裡不對。
自始至終,我都沒說一句話。
「聖上,為何無人問臣女的想法?」
聖上擬聖旨的手隻是頓了頓,隨後繼續寫下去,笑著問我:「霓丫頭,難道你想嫁去北羌?」
「臣女不想,可臣女也不想嫁給太子。」
16
話落,殿中靜得可怕。
「臣女不曾想過嫁人,更不曾奢望可以嫁給太子殿下。」
我傷了宋徹,讓他不能人道,我確實應該擔責,他們讓我下大牢也無妨。
可我嫁給他,這不相當於給死人唱戲嗎?
白搭啊。
重要的是,我又不心悅於他。
娘說,嫁給不喜歡的人,毋寧死。
爹的話可以不聽,娘的話必須當作金科玉律,這是老何家的規矩。
宋徹氣急反笑:「何洱霓,你….」
「霓丫頭,」聖上打斷他,「你先回去吧,太子留下。」
17
永遠笑眯眯的聖上終於肯斂去笑意,讓老太監將聖旨收起,甚至下令燒毀。
不知道父子倆說了什麼,宋徹再沒提過與我成親的事。
他隻是越來越喜歡找我麻煩,也越來越縱容我。
有些話說出來就不可能再收回,布帛破裂就不可能復原。
但人是天底下最厲害的生靈,人最擅長假裝。
我也揣著明白裝糊塗,好像賜婚之事從未發生。
這夜,我溜進膳房偷點心。
宋徹不讓我吃太多甜食,說會爛牙。
笑話,他不讓我吃我就不吃?
正當我把手伸向桂花糕時,突然傳來開門聲,我趕緊藏進裝粉面的大櫃子裡。
一開櫃門,黑暗裡一雙眼睛正盯著我。
「啊——」
正要尖叫,宋徹一把把我拉進櫃子,捂住我的嘴。
隨後,一個黑衣身影閃進來,往水缸裡撒入一包藥粉。
我認得她!是皇後宮裡的人!
人人都知道,東宮的膳房隻為太子提供膳食,可皇後為何要害她親兒子?
下藥之人並未離開,而是左逛逛右看看,慢慢地往我們這邊移動。
宋徹緊緊把我抱在懷裡,氣息噴灑在我耳邊,有些痒。
最後,那人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推門出去。
「可以出去了。」宋徹開口,唇瓣不經意間掠過我的耳朵。
「殿下。」我哭喪著臉,一臉心痛。
「嗯?」
「她簡直罪大惡極!」
宋徹嘆了口氣:「皇家,向來如此。」
「太過分了!她剛剛竟然把一整碟的桂花糕都端走了!罪大惡極!」
宋徹:「.…何洱霓,你都不知道心疼人的?」
18
我當然知道心疼人,但宋徹不知好歹。
他說我在東宮礙眼,要把我送去寺廟為國祈福。
可我的小白菜們怎麼辦?它們才剛出芽。
「本小姐不去!」
我學著京城貴女的刁鑽樣,自稱本小姐,還要叉腰揚下巴。
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一隻手背後,另一隻手捏住我的臉,冷漠道:「那本宮現在就讓人把你的菜鏟了,拿、去、喂、馬。」
「別別!我去!我去還不成嗎!」
我幽怨地瞪著他,他卻突然把我擁進懷裡,一股寺廟的檀香氣味把我包圍。
「何洱霓。」
「啊?」
「.…沒什麼。」
19
我做好在寺廟打長久戰的準備,第一天就撒下新一批菜種。
結果沒過一個月,宋徹就來接我回宮。
他站在寺門前,身姿挺拔,身邊隨從無數。
老方丈恭敬地獻上一串佛珠。
他接過來,嘴角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滿不在乎地掂了掂。
好像那不是帶著佛祖賜福的上等串珠,而隻是一些輕賤的石子。
我躲在門後,不知為何有些怕他。
宋徹還是那個宋徹,可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何洱霓。」
他看見我,笑著抬手,示意我過去。
我躊躇向前,沒頭腦地蹦出一句:「殿下,廟裡風景雅致,您要不要進來玩賞一番?」
「朕身上罪孽深重,恐怕驚擾了佛祖。」
朕?
「你、你登登登登登……登基了?」
他點點頭,再次抬手,催促我快點上車,隨後轉身進了馬車。
不敢再拖沓,我三下五除二爬上車。
20
宮裡變化不大,城牆仍巍峨得駭人,隻是少了許多人。
曾經鶯鶯燕燕的後宮,現在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我問宋徹:「皇後呢?不對,太後呢?」
「薨了。」
「啊?!」
我瞪大了眼:「那先帝呢?」
「賓天了。」
「啊?!」
我心裡一陣寒涼:「我、我爹呢……」
「陪……」
「陪葬?!」
我跌坐在地,一下子五感盡失。
「……太傅陪著選拔秀女名單去了。」
哦。
我站起身擦幹眼淚,抓起桃酥繼續吃。
那沒事了。
21
後宮沒清淨幾天,就又來了一批新人,全是各地獻給宋徹的美人。
他倒是來者不拒,大手一揮全都送進後宮。
回宮沒幾天,他搬去了天子的住處乾坤殿,而我仍住在東宮。
好像什麼都變了,隻有我沒變。
有時候看著這些貌美的妃子,我和阿茶都有些恍惚。
一切都變得太突然,我不過青燈古佛一個月,大攸就換了天。
宋徹剛登基,忙得飛起,可日日都會來東宮和我一起用膳。
我不知道他在執著什麼。
他就這麼讓我不明不白地待在宮裡。
天可憐見,我一個十七的妙齡女子,放在民間早就嫁人了,現在卻還在東宮當伴讀。
太子都當皇帝了,我還是伴讀。
說出去我都嫌丟人。
22
日子糊裡糊塗地過著,我種了一茬又一茬白菜。
這天宋徹帶來一套九鳳釵,華貴至極,紅綠瑪瑙鑲嵌,那九隻鳳凰栩栩如生,在燭火下仿佛振翅欲飛。
宋徹什麼都不說,許久才問道:「好看嗎?」
我明白他的意思。
這是隻有皇後才能戴的九鳳釵。
我搖搖頭,笑著看他:「不好看。」
宋徹氣急,一下子站起來,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暗影,將我籠罩其中。
我仍笑著看他。
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啊。
23
出宮那天,宋徹眼睜睜看著我踏上馬車,像是要用眼神把我點燃。
我沒心沒肺地衝他揮揮手,算是告別。
「二妮姐,你這樣對聖上,不好吧....」
「他自己下旨讓我出宮,我不過是謹遵聖命,有何不好?」
阿茶抿抿嘴,不再說話。
車緩緩駛出皇城,熙熙攘的長街就在前面。
那條街的盡頭,就是我家——太傅府。
突然,一身馬的嘶鳴傳來,馬車劇烈搖晃起來,一隻有力的手掀開了帷帳。
高大的身影擠進來,阿茶眼珠一轉,馬上溜出馬車。
「何洱霓。」
宋徹不等我說話,賭咒似的把我扯進懷裡。
我爹最煩鋪張浪費,所以何府的馬車極小,小到我和阿茶坐著都擠。
小小的空間裡,宋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跪在當中。
天子跪在我的腳邊。
有意思。
「何洱霓,你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
「說出來,朕殺了他。」
「那倒沒有。」我矢口否認。
他好似松了一口氣,卻仍緊緊地抱著我。
馬車外,叫賣聲迭起,馬車內,我隻能聽到他心跳的聲音。
「聖上,再不回家,我爹該著急了。」
他終於紅著眼松開我:「何洱霓,父皇和太傅都說朕心狠,可你比朕狠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