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帝瞳孔瞪大,忽然想起那年李貞小產,李國公進宮時略微失控的情緒。
他顫著,半響道:“你,你們簡直無恥、下作!”
“聖上這些話,還是留著去地底下罵吧。”
宣武帝頹然跌地。
然正此時,遠處的雨幕赫然出現一支氣貫長虹的隊伍,宣武帝又匆匆爬了起來,瞧清來人,他又驚又喜。
李國公面色一凝,往窗前走了兩步,眼眸微眯,抓著窗欄的悄無聲息地攥緊。
若說眼下兩邊才處於勢均力敵的形勢,誰輸誰贏還未可知,那麼又半個時辰後,賀凜領著六千精兵而來時,李國公便徹徹底底傻了眼。
他目眦欲裂地瞪著窗外,這是何處調來的兵?
他方才瞧趙淮瑨身後不過兩千兵,便沒將他當回事,然眼下前有陸九霄,後有賀凜,李國公耳邊仿佛劈了賀響雷,他身影虛晃,這才明白過來趙淮瑨的兩千兵不過是在拖延時間等救援罷了。
思此,李國公腳底發涼。
從他的人剛殺到乾清宮時,便與趙淮瑨一前一後撞上,幾乎是前後腳的時間差,他就像是有意隨在自己身後趕來的!
他就像……
就像明知今夜宮有變!
但怎麼可能,難不成他趙淮瑨是長在他肚裡的蛔蟲,早知他有弑君的意思?
眼看形勢愈發不好,李國公一顆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他敗了。
濃重如墨的夜幕又鳴了幾個響雷,雨勢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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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淮瑨領軍衝進乾清宮時,李國公的匕首正抵在宣武帝脖頸上,趙淮瑨拉開弓,箭頭對準他。
李國公對上趙淮瑨的目光,狠厲道:“二殿下若不想聖上命喪當場,便備上一輛馬車,一箱銀票,許我與皇後出城!”
他說話時,刀刃往宣武帝脖頸上抵了下。
宣武帝忙道:“淮瑨,給他,都給他!”
趙淮瑨拉開弓的不為所動。
李國公握著匕首的略微一怔,心上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而幾乎同時,他忽然明白過來,趙淮瑨今夜在此不是救駕,而是借他之,做同樣的事!
宣武帝隻怕趙淮瑨激怒李國公,是以急道:“你先將弓放——”
話未落,一隻羽箭射出。
宣武帝瞳孔緊縮,“噹”一聲,抵在他脖頸的匕首落地,羽箭正李國公的眉心,當即斃命。
宣武帝怔怔看向趙淮瑨,他就不怕,李國公當真要了他的命嗎?
許是沒了脖頸邊的刀,宣武帝的思緒也一下明晰起來。
趙淮瑨為何會在這?距他下旨命他回京到現在,不過一月,旨意到達驥陽,他再從驥陽趕回京,怎麼算,一月也是不夠的……
他眼下應當在路上才是。
父子二人深深對視一眼,趙淮瑨倏地一笑,依舊舉著弓-弩道:“李國公謀逆弑君,兒臣救駕來遲,將李氏一黨殲滅,卻未能救得君上,實屬遺憾。”
話落,宣武帝堪堪扶住楹柱。
他指尖顫抖著指向他,“我可是你父皇!”
聞言,趙淮瑨放下弓。他嗤笑一聲,“五年前,你毀役都時可想過你是我父皇?你不是早就準備將我也一並埋在那座城裡嗎?”
宣武帝愣住,他知道……
“聖上可知曉,我是如何僥幸逃脫的?”
“是賀忱,西瀛攻城前夕,他借口將我遣往丹城,以此避開了那一戰。”
他怎麼也忘不了,那夜那人拍著他的肩笑說“珍重”的模樣,坦蕩又明朗。
趙淮瑨嘲諷地勾了勾唇,“你根本不配他為你效力。”
這個“他”指的是何人,宣武帝幾乎立即就反應過來。
“這些年聖上為了那幾枚兵符,寒了多少人的心?如今捏在裡了,有人為你奔走嗎?你連你的臣民與城池都能拱讓人,兩耳不聞窗外事地守著兵符,兵部腐爛,邊境短糧,工部無能,各處坍塌潰堤,涝災泛濫,再說戶部,徵稅又徵稅,父皇,你睜眼瞧瞧骊國,早就爛了。”
趙淮瑨說話間,撿起了李國公掉在地的匕首。
宣武帝瞪大眼眸,頻頻搖頭。
然,那刀
刃還是刺進了他的腹部,他難以置信地看向趙淮瑨。
那個溫和聽話的少年長大了。他面無神色地望著奄奄一息的宣武帝。
自五年前他從丹城而返,望著烽火連天的死城時,他對父皇的崇拜與敬愛,便隨著役都的清風暖陽,一並消散了——
陸九霄屈膝坐在殿外的長階上,緊緊抿著唇角,身上的衣袍已是血跡斑斑。
豆大的雨點砸在男人的額角,順著俊挺的鼻梁滾落而下。
賀凜瞧了眼靜謐無聲的乾清宮,又偏頭睨了眼陸九霄,他道:“你若是難受——”
“你才難受,你渾身上下都難受。”陸九霄口吻很是惡劣。
賀凜:“……”
他真是多餘搭理他。
不幾時,二人紛紛起身上馬出了宮門。賀府與侯府是同一路,他二人卻默契地在宮門停了下來。
“我往東邊走。”
“我往西邊走。”
二人幾乎同時出聲,話落俱是頓了一下,誰也沒問誰緣由,紛紛掉頭而行。
雨勢漸小,地上積水頗深,馬蹄踏過之處皆濺起一道到水花。
晷安山上,寒氣逼人。
陸九霄屈膝坐在石碑前,提壺斟了杯酒,他用掌心擦去碑上的灰塵,月色之下的眼尾微微泛紅,他近乎呢喃地道了句,“哥,他死了。”
賀凜頓了一下,側身隱匿在松樹後——
卯時一刻,天尚灰暗,陳暮叩了薛家的大門,將那封陳年舊信親交給薛寧。
二十二歲的薛寧,一身品竹色長裙,搭了件雪白短絨上衣,褪去了年幼時的幾分俏皮勁,顯得十分端莊素雅。
陳暮雙遞上信封,“薛姑娘,這是五年前大公子要給您的,尚未有人拆過。”
薛寧怔住。
小室內,綠意正燒著地龍,見她沾了冷氣回來,忙遞上熱茶道:“姑娘,這麼一大清早,陳護衛來作甚?”
薛寧不言,隻是拆信封的指間隱隱發顫。待到揭開後,她兩指捏著泛黃的紙業,最左側寫著偌大的個字——
解婚書。
而右下角的籤押處有她最熟悉的名字。賀忱。
整張解婚書的字跡都十分潦草,似是匆匆落,似是怕再不下,便沒有會了。
薛寧驀地捂住唇,捏著紙業的指腹用力到整個身子都在發顫,一滴一滴淚水從指縫滲出,沿著腕落進衣袖裡。
她此生最記他兩面。
一面初見,一面離別。
萬和十年月,她初至京都。不甚從望江樓上跌落,恰逢他駕馬從迎安大道奔來,又恰逢他伸將她接住。
男人握韁繩,她近乎是被他整個圈在懷裡。馬兒繼續向前奔,薛寧緊閉的眸子睜開一條縫,入眼的是男人硬朗的下頷。
再往上,是一張一眼誤終身的臉。
他直視前方道:“抓穩了。”
薛寧抓了他的衣袖。
直至城東門,馬兒堪堪停下,候在那兒的趙淮瑨笑道:“賀忱,這回我贏了,你也有輸的時候啊。”
他將薛寧從馬背上放下來,笑應:“行,今日我請你喝酒。”
那年她十四,目光追了他很遠很遠。
再是萬和二十年十一月,雪意涔涔,壓彎了綻開的寒梅。
臨出徵前夕,他陪她遊街賞景,至天色暗下才送她回府。
薛府門外,男人攏了攏她的小袄,垂下的眸星星點點皆是笑意,“阿寧十了,能嫁人了。”
他說:“這次回來,我們成婚。”
薛寧嘴角翹起,想聽他再說兩句。
賀忱好脾氣地撫了撫她的烏發,壓低的嗓音在冬日的夜裡很是迷人,他道:“可以準備婚服了,你們姑娘家的婚服,最是耗時。”
她拿鞋尖踢了踢他的長靴,“誰說我要成婚了,我還想再當兩年姑娘呢。”
賀忱笑著親她的背。
綠意叫她這突如其來的淚意嚇著,足無措道:“姑娘,姑娘你怎的了?您別嚇奴婢啊……”
薛寧緊緊捂住唇,但怎麼捂,那一聲聲破碎的哭腔依舊是從喉間溢了出來。
綠意瞥見她的解婚書,驀地一滯,她輕拍了兩下薛寧的背脊,隨後輕聲退到門外,朝屋外的丫鬟比了個噤聲的勢,悄悄闔上屋門。
紙頁落地,背面上方有一行小字,寫得十分端正——
願我的阿寧,此生再得良人。
願他珍愛的姑娘,有人能將其妥善安放,予她好,予她笑,予她滿心歡喜到有一日能忘了他。
可他終究沒能如願——
辰時至,宮內傳來“咚”地一聲響。
是喪鍾敲響了。
第97章 第 97 章
《芙蓉帳》9
一個突如其來的風雨夜,骊國易主了。
李家逼宮弑君,李國公率軍包圍皇宮,二殿下領兵救駕,雖終是晚了一步,但好在剿滅了李氏一黨,救闔宮於水火之。
十一月廿,喪鍾敲響之際,坤寧宮發出一聲哀嚎,祥月瞧見倚在貴妃榻上了無生氣的女子,重重跪下哭喊道:“娘娘,娘娘!”
李氏一族的逼宮謀逆是板上釘釘之事,趙淮旻身為李皇後之子是脫不了幹系,幾乎是喪鍾敲響的同時,皇子府被許馳琰的人團團圍住。
許馳琰拱作揖道:“四殿下,微臣奉命護送殿下前往宗人府。”
趙淮旻深深凝他一眼,一言不發踏出府門。
先帝駕崩,接踵而來的就是喪儀。宮無後,此事多由五皇子之母賢太妃主持。
十一月廿八,太妃詔公典喪事。百官皆衣白單衣,白幘不冠。1
城門宮門緊閉。近臣黃門持兵,虎賁、羽林、郎蜀皆嚴宿衛,宮府各警,北軍五校繞宮屯兵,黃門令、尚書、御史、謁者晝夜行陳。2
太和殿前,百官慟哭。乾清宮,妃嫔、公主、皇子日夜哀哭。
如此日後,喪儀過,便迎來迎新帝登基的大事。
宣武帝駕崩突然,一未立儲君,二未留遺旨,眼下骊國除去二皇子趙淮瑨外,還有五皇子趙淮安,皇子趙淮平,八皇子趙淮誠,但這五皇子志在玩樂,無帝王之質,皇子體弱多病難堪大任,八皇子更不必說了,還是個奶娃娃呢。
而就憑趙淮瑨乃先皇後嫡子,又有肅清奸佞之功,自是順理成章地被推上皇位。
秉著國不可一日無君的原則,欽天監就近擇了吉日。
十二月初八,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而趙淮瑨登基第一日,便翻了役都的舊案。當初一口咬定賀忱謊報軍情的韓餘被陸九霄親自押進太和殿內。沒了李家庇佑,韓餘便什麼都招了。
賀小將軍的軍報乃字字實情,隻還未送到京都便被李國公的人扣了,輾轉交由聖上的軍報,已是被人掉了包的。
韓餘隻是個為李家做事的小嘍啰,他說的便是他所知的全部實情。至於宣武帝在幕後扮演什麼角色,除了寥寥幾人,無人再知曉。而此事有損天家顏面,趙淮瑨便順水推舟,將所有髒水潑向李家,治了李家一個通敵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