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逆加通敵,十二月初十,李家滿門抄斬。
一時間,樹倒猢狲散,那些個依附李家生存的蝼蟻,不得不夾緊尾巴做人。
兵部侍郎卞威利用職務之便與李家共謀,一人死罪,滿門流放。而這新上任的侍郎官,便是這五年無甚存在感的賀都督,賀凜。
新帝歸還兵權於賀家,另設九門提督,命賀將軍賀祿鳴兼管。
另追封賀忱為一品天策上將,骊國朝以來獨一份的殊榮。
沉寂多年的京都賀家,仿若一夜之間煥然一新,又回到五六年前戰功赫赫時的盛況。
太和殿的城樓上,趙淮瑨負立於前,他緩緩舒出一口氣。冷風瑟瑟,打小看顧他的太監隨公公給他添了件大氅,“聖上,天冷,小心凍壞了。”
趙淮瑨“嗯”了聲,望向巍巍宮門。
此時塵埃落定,但回不來的終究是回不來了。
他想起年前他對賀忱說過一句話。他道:“你們賀家永遠效忠我父皇,你也效忠我父皇。”
賀忱道:“我們賀家永遠效忠明君。他日你若是明君,我也效忠你。”
“你說的,若他日我成儲君,登上皇位,你要輔佐我。欸,我想想給你封個什麼官好……”
賀忱笑出了聲。
思此,趙淮瑨蕭索地彎了彎唇角,“隨安,拿壺酒來。”
隨公公微愣,忙遣人送了壺酒過來。
趙淮瑨提壺,對著身側的位置灑了半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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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道,趙淮瑨,你要對得起他,要對得起他那夜對你說的珍重。
“欸,聖上,酒灑了。”一旁的小太監不知事,懵懵提醒道。
隨公公拍了拍他的腦門,給他做了個噤聲的勢。
這酒啊,是祭故人——
十一月十,京都又飄起了細雪,落地堆積成厚厚一層,布滿了來來往往的腳印。
乾清宮,陸九霄座椅扶邊搭著件灰褐色大氅,他百無聊賴地碰了碰小幾上的小物件,皺著眉頭瞥了眼批奏折的趙淮瑨,候了約莫半柱香,終於還是忍不住道:“聖上究竟是有事沒事?”
聽聽這口吻,“聖上”二字也沒讓他喊出半分恭敬來。
趙淮瑨失笑擱下狼毫,起身過來坐下道:“陸家如今是爵位官職兵權皆有,此次隻能再給你添個無甚實用的頭銜,怎麼樣,要不要趁討點別的?”
他口無甚實用的便是雲麾將軍一銜,這對鍾鳴鼎食的侯府陸家來說,無異於是錦上添花。
陸九霄眉梢微微抬了下,這種天降的好處他自是不會拒絕,是以便認真思忖了起來。
趙淮瑨提醒他
道:“比如賜婚什麼的。”
這陸世子與賀家女的淵源,趙淮瑨也都知曉了個大概,實則他若是真下旨賜了婚,依賀凜那恨不得磨死陸九霄的性子恐怕要不悅,但吧……
眼前這個好說也是親弟弟,賀凜的白眼他還是能受住的。
然,陸九霄輕輕瞥了他一眼,“多謝聖上好意,但這還是免了。”
他輕咳一聲道:“您多在朝誇我兩句就成。”
趙淮瑨一頓,驀地低頭笑起來,“怎麼,這是嶽父難攻,還是嶽母難攻?”
陸九霄不言,自是嶽母。
自古以來,女人最是麻煩——
近日來,陸賀兩家所處的含平巷門庭若市,笑語喧哗,熱鬧得仿若集市一般,叫別家瞧著隻有羨慕的分。
長子的沉冤得雪讓岑氏的身子骨一夜間忽然爽利不少,整個人瞧著容光煥發,笑意滿面。
是以,素來冷清的賀家借著此次名頭,在京郊馬場辦了場蹴鞠宴。
赴宴的無非是王孫公子、深宅夫人和芳華姑娘們。
眼下最忙的不過就是岑氏了,膝下一兒一女皆未定下親事,難免遭人覬覦。
陸九霄與孟景恆、唐勉坐於下處第二排的觀賽席上,孟景恆偏了偏頭道:“喏,賀夫人周遭的幾個夫人,有一半都是奔著賀姑娘去的。”
陸九霄順著往那處一瞧,就見自家那小姑娘正被不知哪家的夫人拉著小。
他眉頭蹙了一瞬。
然,不僅是他,不遠處袁氏亦是蹙了蹙眉頭。
不幾時,袁氏起身去到主座席旁。
大理寺卿家的任夫人倏地道:“陸夫人,這世子如今快二十有二了吧,可相看了哪家姑娘?”
話落,幾個夫人便都豎起耳朵聽。
袁氏笑笑,“他啊有意的人了,好人家的姑娘,我也很是歡喜,等著挑個黃道吉日提親呢。”
眾人紛紛提前道喜。
不得不承認,袁氏這話讓岑氏也很是歡心,她笑著瞠了她一眼,那意思似是在說——
少替你家那混小子說話。
又話了幾句家常,待諸位夫人皆回到自個兒的席位上賞蹴鞠賽時,袁氏輕咳一聲,吩咐人道:“世子不是給賀夫人備了禮嗎?去把世子叫來。”
聞言,沈時葶背脊下意識挺直,餘光瞥見一襲深藍色衣袍的人影走近。
陸九霄遞上一個木匣子,“賀伯母,聽阿葶說您近日身子略有好轉,這山參藥效溫和,倒也不至太衝。”
聽聽這話,字裡行間都透露著親昵。
沈時葶攥了攥絹帕,耳尖都繃緊了。
岑氏餘光瞥了眼自家幼女,又看了看陸九霄,抿了口茶,頷首道:“你有心了。”
她狀似無意地對袁氏笑說:“我這女兒命途多舛,過得實在辛苦,回府沒幾日,我這還沒疼夠呢,你說這些日子那些媒婆上門,我一想要將她嫁出去,怎麼都不舍得。”
袁氏從善如流地笑著接話,“人之常情,阿葶……也才十六歲大,倒是不必太急。”
沈時葶低頭去喝杯盞裡的梅子茶,避開了陸九霄看過來的目光。
“我也是如此想的。”岑氏嘆了聲氣,“她這性子,我還怕她受了欺負受了氣。”
袁氏頓了一下,聲音都比方才低了幾分,頗有些哀怨地昵了陸九霄一眼,訕訕一笑道:“我瞧你是多慮了,阿葶如此招人疼,誰瞎了心肝去惹她?”
陸九霄:“………”
岑氏頷首,“這做母親的不就盼著兒女過得好嗎,我啊不奢求她嫁個甚高門大戶,就盼她未來夫婿的脾氣性子是個溫和能容人的,世子說是不是?”
陸九霄一頓,硬著頭皮稱是。
岑氏與袁氏你一句我一句打太極似的,且這你來我往時不時便要在陸世子心上扎上一針。說來說去,岑氏就兩個意思。
姑娘還小,不著急嫁。
就算嫁,那人也得是個溫和會體貼人的。
陸九霄人都麻了,飲下第杯茶。
倏地,垂在膝頭的被碰了碰,他眼尾一跳,掀眸看她。
小姑娘偷偷伸在桌下捏了捏他的食指,似有安撫的意思。
陸九霄嘴角微翹,反握住她的,在心處摁了兩下。
那頭馬場上,兩邊打得如火如荼,得分已拉開距離,岑氏與袁氏說累了,飲茶潤了潤嗓子,暫作停歇,紛紛將目光放在蹴鞠賽上。
陸九霄捏了下小姑娘的虎口,與岑氏道了句便離開主座席。
但他沒回到賓客席上,而是拐了道彎,往後頭的亭子走去。
沈時葶又坐了半刻鍾,小聲道:“阿娘,有些熱,我去換身衣裳。”
岑氏應了聲。
沈時葶這才提裙離開。
第98章 第 98 章
《芙蓉帳》98
離開看臺,沈時葶碰了碰鼻尖道:“桃因,我有些悶,一個人走走,你不必陪了。”
桃因不放心地四處瞧了眼,“那姑娘莫要走遠了,奴婢就在此處候著您。”
沈時葶點點頭,隨即沿著馬場後的小路走。
四處竹苞松茂,花團錦簇。她剛提裙跨過一簇野菊,便被牆根後伸來的一隻拉了過去,她低呼一聲,下意識雙捂住唇,瞪圓眸子。
陸九霄扶住她的腰,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眉心唇角。
實則自十一月初六他潛進翡苑見她一面至今,一月之久,二人並未單獨見過,前面對岑氏說的那句“聽阿葶說”全然是他胡诹的。而最近一次見她,大抵是前日他下值路過迎安大道,遠遠瞧見她阿娘帶她在成衣鋪子瞧最新樣式的棉裙。
就是她今日身上這件。
沈時葶被他親得又麻又痒,拍了拍他的肩,往後撞到了楹柱上。
陸九霄停下,兩捧著她的臉,喉結微動,“今日那茶好喝嗎,好喝到你都不瞧我一眼?”
沈時葶怔了一瞬,眼神瞟向一旁。
那麼多人在,她如何瞧他?
她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宮裡的事我聽阿爹說了,你傷得重嗎?”
她沒問是否傷了,而是問傷得重嗎。沈時葶知曉,這種事不可能一點傷沒有,就連賀凜左臂上都添了一道猙獰的口子。
陸九霄很快應了聲小傷。
沈時葶上上下下打量他,伸胡亂在他小臂、胸膛摁了兩下,見他面色無異,道:“那就好。”
陸九霄順勢握住她的,“原是想就近挑個好日子提親的,眼下怕是不能了,你再等等我。”
沈時葶低頭去看他的靴面,兩邊繡有雲紋。
她嘟囔道:“我又不急……”
陸九霄微頓,隨即自嘲地笑了聲,“嗯,就我急。”
他失神地捻著沈時葶的耳垂,直至揉紅。
在李家逼宮當晚,他在城門等不到賀凜,也未及陸行出現,他翻身上馬試圖隻身潛入乾清宮時,他腦浮現的是小姑娘認真嚴肅地將兩隻藥瓶遞給他時的模樣。
當時他心下生出一股慶幸之意,慶幸他在此前沒去賀家提親。
因為這馬一旦掉頭,他可能是回不來了。
然眼下他好端端站在她面前,那股慶幸便化作一種急切,是陸九霄從未有過的,迫切的,想娶她的念頭。
他後怕地擔憂,若他當日沒回來,她會嫁給誰?
“嘶——”沈時葶捂住被他揉疼的耳朵。
陸九霄驀地停住動作,拉開她的,望著那紅透的耳垂撫了兩下。
他頓了下,將人攬進懷裡。
沈時葶叫他這莫名其妙的舉動弄懵了神,輕輕掙扎了下,道:“世子?”
陸九霄低下頭,親了親她被揉紅的耳朵:“阿葶,你幫我說說好話,嗯?”
沈時葶渾身酥麻,敷衍地應了聲“嗯”。
這聲敷衍實在太明顯,陸九霄咬了咬她的耳朵,將人摁在楹柱上,毫無章法地去啃她的櫻唇,直至她今日為了美而染好的唇脂,一點一點被舔幹淨。
一刻鍾後,陸九霄整了整她皺亂的衣裳才放她走。
一局蹴鞠賽止,沈時葶重新坐會主座席旁。岑氏低頭品茶時一瞥,就瞥見她失了顏色的唇,隱隱還有些腫。
她心下一嘆,輕輕捏了捏眉心,再見陸九霄時,拿眼尾覷了他一眼。
陸九霄步子微頓,心虛地摸了摸額角——
接連日,陸九霄不是尋賀凜下棋,便是尋賀祿鳴切磋兵法,好在他這方面尚可,應付起來也還算遊刃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