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大堂,陸九霄、孟景恆與唐勉坐在靠窗的桌位,濁酒一杯,最是祛寒。
孟景恆望著陸九霄“嘖”了聲,從前人相邀,多是約在秦樓楚館,哪怕是在酒樓,也從不缺小娘子侍酒,可他方才正要請人時,陸九霄是如何說的呢?
“行,你自己單獨坐一桌,別挨著我。”
孟景恆無語凝噎,悻悻打消了念頭。
他匪夷所思道:“陸九霄,你自己品品,去歲此時,你可能想到自己竟是個懼內的人?”
“懼內”這兩個字,哪個男人都不愛聽,陸九霄也一樣。
他蹙了蹙眉頭,冷飕飕瞥了孟景恆一眼,“你想多了,我半個時辰後還上值,沾一身脂粉味成何體統?你以為我是你,成日遊好闲,孟景恆,你好歹也二十有二了吧……”他說著,眼神浮出幾許毫不遮掩的嫌棄。
孟景恆一滯:“……”
他嗤笑一聲,“你少忽悠我,別以為我不知,你不就怕沾一身脂粉味賀姑娘誤會你嗎?陸九霄啊陸九霄,你還沒成婚呢就如此,這若是成婚了,豈不是連酒都喝不成了?”
話落,陸九霄正要飲酒的動作倏地一頓,那離唇僅一寸距離的酒盞堪堪放下。
就在方才,孟景恆口的賀姑娘踏進店門,款款走向櫃臺。
沈時葶今日裹上了小袄,杏色的緞衣上鏽有幾朵藕色芙蓉,素雅又不失顏色。
她將食盒遞給小二,道:“蝦餃、藕粉丸子還有蝴蝶酥各一份。”
小二“欸”了聲接過,“姑娘稍候片刻!”
就在這片刻裡,姑娘輕飄飄地往支摘窗那望了一眼,目光平靜地落在陸九霄的那隻銀色酒樽上。
似水的眼眸,陸九霄偏偏從裡頭讀出了一句話:你傷好全了嗎你就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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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能腦補出小姑娘說這話時略微有些嚴肅的口吻,以及要輕輕蹙起的眉頭。
是以,他狀若無事發生似的放下了杯盞。
孟景恆狐疑地順著他的視線轉頭一瞧,這一眼,嗬,孟公子嘴角一翹,然尚未開口,就被陸九霄冷冷堵了回去,“你懂個甚。”
孟景恆確實不懂,著實難懂。
他偏頭問唐勉:“你懂?”
唐勉挑眉,笑道:“不就是有的人被吃得死死的嗎。”
陸九霄眼尾微抽,懶得反駁——
戌時,仲冬的天徹底暗了下來。
翡苑的門牖緊閉,涼風將花窗吹得吱吱作響,在這獵獵風,陡然出現兩聲“篤篤”的叩窗聲。
正執描字的人耳尖一動,忙轉身看去,就見陸世子一身貴紫色側倚在窗邊,又叩了兩下窗示意她開窗。
“……”
沈時葶起身給他開了窗。
都說骊國風氣開放,成婚前談情說愛的男女不是沒有,可她也不知,別人家的郎君是不是都是叩窗進來的……
不過,陸九霄進屋,沈時葶便微微傾身嗅了嗅,仰頭問:“你喝了幾杯酒?”
“兩杯。”陸九霄不假思索道。
小姑娘咬唇定定望著他,陸九霄輕咳一聲,“半壺。那是你來之前喝的,之後一滴都沒沾。”
沈時葶深深擰著眉頭。
陸九霄捏起她的腕,將那心貼在胸口處,笑道:“早就好全了。”
沈時葶掙了掙,拍了下他的胸口道:“皮外傷是好了,內傷還沒好全呢,你還想喝藥嗎?下回我不給你放蜂蜜了,世子就喝著苦藥吧。”
她訓起人來,也就是這樣了。
陸九霄低低笑了兩聲,攬了攬她,“你怎麼這麼兇啊。”
“……”
這話題揭過後,沈時葶抬眸道:“你怎麼來了?”
“嗯。”陸九霄攏了攏她有些褶皺的衣領,“這幾日軍事忙,不著家。”
言下之意,今日過後她怕是有一陣子瞧不見他了。
沈時葶默然,點了點頭。
陸九霄道:“近日少出門,尤其是夜裡,門窗都關好了。”
沈時葶抿了抿唇,溫順地應了聲。她雖未細問過,但大抵能猜測到他在做的事是險而又險,甚至比起那日在天瀾山生生一箭,還要危險。
陸九霄側眸望了眼天色,伸捏了兩下她的臉,“要上值,走了。”
他堪一轉身,衣袖便被拉住。
“你等一下。”沈時葶匆匆走至桌櫃前,將妝奁裡兩隻一白一棕的藥瓶遞給他,“白色的是凝血丸,棕色的是止疼丹,都是要提前服用的。”
陸九霄怔了一下,垂眸看她。
你說她什麼都不懂嗎,也不是,但她一句多餘的都沒問,實在又懂事得過分。
他頷首應:“好。”
稍頓,他又說了句讓人放心的話,“但是大抵是用不著。”——
整個仲冬的天都陰沉無光,烏雲密布,一副風雨欲來的氣象。
十一月廿六,反常地出了日頭。欽天監鑑正抬頭瞥了眼窗格之外,卻見那高高懸掛的太陽周圍出現了一圈巨大的彩色光暈,且隱隱約約似能瞧見好幾個太陽的影子。
他猛地起身,站在廊下細細地看。
這、這是日暈啊!
日暈又稱白虹貫日,日象徵著君王,虹則相對為臣,這白虹貫日之像,古來也暗示著謀逆犯上的徵兆,素來都是兇象。
鑑正擰眉,匆匆前往乾清宮。
宣武帝聽後,眉頭深擰。說起來他近幾日常常夜裡驚醒,惶惶不安,眼皮也接連跳了兩日。眼下有了鑑正的話,他當即便秘密召了許馳琰觐見。
自瞿都一戰後,他對許馳琰顯然是有重新重用的意思。
當夜,許馳琰率了一隊親兵在宮內嚴守。
宮人聽聞緣由竟是欽天監的日觀天象得出的,不由嗤之以鼻,這欽天監啊,同路邊擺攤算命的無甚兩樣,上下嘴皮子一碰,淨會找事。
然,當天夜裡玄武門、沁心園、韶華殿等多處走了水,侍衛們撥了大半滅火,不及眾人多加反應,忽然一支箭射
來,一正提水的侍衛倒地不起。
霎時間,眾人“啊啊”地散亂而逃。
隻見玄武門的方向衝進一支軍隊,領頭之人道:“西瀛細作潛入宮,意圖弑君,給我搜!”
此時場面雜亂,也無人管他究竟是宮哪一支兵,便由他衝向乾清宮。
同時間,京都的天綻了幾朵煙花,哨聲響起——
趙淮瑨一身鐵騎紅馬,率兩千精兵從迎安大道長驅直入,停滯在朱雀門前。
陸九霄做了個開門的勢,趙淮瑨經由門前時與他對視了一眼。
那頭,乾清宮附近死傷無數。李國公已率人將乾清宮上下圍得水泄不通。
他對面是許馳琰,李國公笑了兩聲,“許將軍,聖上瓦解兵權過河拆橋,許家委屈求全數年,你如今何必護著他?讓你的人撤了,本官讓你安然無恙走出皇宮,你也瞧清了,寡不敵眾,不過以卵擊石罷了。”顯然,他沒料到今夜為何許馳琰會在此處。
許馳琰抿唇不言。
忽的一陣馬蹄聲響起,待領頭之人騎馬走近,許馳琰與李國公皆是一怔。
李國公謹慎地瞥了眼他身後的人,目測不過兩千,可原不該出現在此處的趙淮瑨忽然出現,李國公心上難免亂了一瞬,他眯了眯眼道:“二殿下怎在這?”
“奸臣謀逆,自是前來救駕。”
四目相望,刀光血影。
趙淮瑨的兩千精兵自是寡不敵眾,很快便落了下風,至多不過再撐兩個時辰。李國公退到殿內觀望,與宣武帝面面相望。
實則京都武將雲集,按理說出這樣大的事,各家若是都前來護駕,李國公還真就不敢如此囂張。但如今的京都已不是五年前的京都了,各武將的兵權被瓦解架空,兵符皆被宣武帝捏在裡,可他眼下人被困住,空有兵符,卻分不出人去調動有何用?
宣武帝跌坐在窗邊,寄希望於趙淮瑨能救他。
京都城門。
陸九霄負立於門前,沉色望著眼前的濃濃黑夜。守城門的士兵不知宮內大事,眼下正你望我我望你,不知為何陸世子會在此處。
他側身道:“賀凜到哪了?”
尹忠壓低了聲音:“各城集結兵力不是易事,從業成返京,最快也需一個時辰。”
陸九霄攥了攥心。
原計劃,趙淮瑨先率兩千兵拖住李國公,賀凜集結另在城外的六千精兵回宮相助,而他利用職務之便順利打開城門,以免在城門動,傷及無辜。
可這本就是要爭分奪秒、險求勝的事,寄希望於賀凜再快一些,趙淮瑨再拖得久一些,可這世上並非事事皆能如人願。
半個時辰過去,星河隱匿,驟雨忽來。
陸九霄翻身上馬,拽住韁繩剛掉了個頭,便迎上匆匆而來的陸行。
父子二人於馬背上相望半響。陸行太清楚陸九霄了,眼下這個情況若想調兵,便隻能冒險潛進乾清宮,讓宣武帝親自將兵符交給他,以能與李家相抗。
可現在隻身進宮,無異於死裡求生。也不知道他是囂張還是不怕死。
陸行肅著一張臉,將一枚兵符遞過來。
“你去吧。”
“就這點陣仗,別死了,給我陸行丟人。”
陸九霄怔了一瞬,伸接過。
驟雨,一匹馬奔向營地。
第96章 解婚書
《芙蓉帳》96
整個皇宮被冬雨覆蓋,血水四處流淌,各處宮殿皆被李家的兵死死把,任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乾清宮外的廝殺已然進入尾聲,顯然趙淮瑨的兵要頂不住了,李國公負望向窗外,胸腔發出幾聲快意的笑。
猙獰,嘶啞,與平日那個溫爾雅的臣不似一個人。
宣武帝驚駭地顫著道:“朕待你不薄,你、你這逆臣!”
“不薄?”李國公紅著眼笑笑,許是大捷在望,那些藏了多年的秘密也終於能宣之於口,他道:“若非聖上覬覦我李家之勢,執意要李家女進宮為妃,否則李貞便是我李臨川的妻子!”
宣武帝怔住,窗外的廝殺聲遠去。
李國公攥著拳頭冷笑一聲,“李家根本沒有女兒——”
十年前,他的祖母,胤國公府的老太太途徑汕川時撿了個歲的女童,老太太心軟,才將人帶回了府。當時李家有兩房,二房一家自己有兒有女,自是不屑於這種來路不明的姑娘,可偏他的母親譚氏不久前剛小產,徹底虧損了身子,再不能生孕,於是夫妻二人才留下了那個小姑娘,取名為李貞。
李臨川自此多了一個妹妹,他陪她遊街,陪她爬樹,陪她做小姑娘喜愛的所有事。
她歲,他十四歲,都是記事的年紀。
此後種種,皆是令人夢起便會笑醒的美好時光。
李貞及笄那年,贈了他一枚繡著鴛鴦的荷包。
也是那年,李貞的親生父母尋上門來。這對他們無異於是難得的會,李貞隻有走出李家,才能以他李臨川之妻的身份再走回來。他想一輩子對她好。
可這些都還沒來得及,一則聖旨下來,點名便要李家女。
除了李貞,李家哪還有女兒?聖旨難違,老國公與夫人求到李貞跟前,於是才有了李家女進宮的事。
後來他每每進宮瞧見宣武帝的搭著李貞的腰,心上便像火在燒似的!
他日日夜夜都想他死!
聞言,宣武帝呼吸略微急促。
李國公扯了扯唇角,“貞兒的第一胎,若非聖上責罰,她又怎會小產?六個月大,太醫稱是個姑娘,那是我第一個女兒……”
說及此,天邊驀地鳴了個響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