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久的冬狩過去,眾人整裝返京。
時至十月旬,微風乍寒,吹得人心口都在發涼。一路山高水遠,至十月廿五才堪堪抵京。而這次帝王返京,有許多事便與半月前大不相同了。
例如,前營都尉一職有了著落,羽林衛指揮使的職位卻空出了出來。
十月廿六一早,彭公公便叩門賀喜,滿面紅光地展開聖旨,陸九霄由羽林衛指揮使調任為前營都尉,前者是四品,後者是品,是名副其實的升調。
此事說意外也不甚意外,畢竟陸世子那一箭,可是正正入了宣武帝的心。一時間,侯府可謂門庭若市,探病的、賀喜的,險些就要將侯府那塊雕花門檻給塌壞了。
與陸九霄此處的熙來攘往相比,四皇子處便難免顯得凋零冷清。
隻能說這人啊,一個個都是見風使舵的牛鬼蛇神,這幾日宣武帝是如何對四殿下的,眾人皆看在眼裡,四殿下失了聖心,這是擺在明面上的事。
從前巴結李家的牆頭草,眼下卻都沒了動靜。
若放在從前,哪怕四皇子一時失勢,眾人都也不至於齊齊裝聾作啞,畢竟眼下這宮能堪重用的皇子少而又少,在京的嫡子更隻有四皇子一人。
可以說,儲君之位,無人能與趙淮旻爭。
可近日這風頭,略微有些偏,偏向東南方的驥陽——
好容易等到四皇子滑鐵盧,沉寂多年的二皇子黨忽然活躍起來,仿佛是商量好了似的,時不時便要在宣武帝耳邊提一嘴二皇子如何如何,似是在說:四兒子不行不要緊,你還有二兒子。
而在此時這個宣武帝正對趙淮旻無比失望的關口,這話確實奏效。
許久不念自己那二兒子的帝王,終是在這日夜裡闲下來時,想了想趙淮瑨的模樣。
彭公公見他忽然拿出了一把落灰的佩劍,仔細一瞧,那劍把上扣著枚明黃色的流蘇。
他頓時了然,將茶盞遞上道:“老奴沒記錯的話,這劍穗是二皇子歲那年親所做,贈予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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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此事,宣武帝便點頭笑了笑。
倏地,他想起什麼似的,走到角落的一面陳列架旁,許是摸清帝王沒有瞧這面櫃子的習慣,宮人們便也偷懶地沒去擦拭,落滿了灰塵。
彭公公心下一跳,“喲,瞧這些個偷懶的家伙,老奴改明兒便將他們打發去殿外!”
宣武帝沒出聲。
他看向第個木格裡的琉璃珠,指著道:“這珠子是老二第一回擊退流寇時,給朕捎回的。”
說罷,他又看向第四個木格,然卻是擰著眉頭,半響記不起來由。
彭公公笑笑道:“聖上忘了,這是二殿下收復靈州時贈給您的。”
“這木雕是二殿下初學雕刻時,雕的第一件小玩意兒,特贈給聖上的。”
“這佛珠是二殿下去皇寺為骊國祈福時,給聖上求來的。”
“還有……”
……
……
帝王背細聽,一時間有些感慨,“老二孝順,是朕這幾個兒子裡,與朕最親厚的一個。”
“是,二殿下素來孝順。”彭公公眼睫微顫,這京都怕是又要變天了。
聞言,宣武帝確實沉默不語。
趙淮瑨能善武,毫無疑問是諸位皇子裡資質最好的一個,他曾經確實很器重他。
直到役都那一戰……
思此,宣武帝臉色微凝,背在身後的微微一顫。
五年前的賀家,實在太過功高震主了。
他敲打賀祿鳴數次無果,不得不從賀忱下。為了一個賀忱,他賠上的不僅是役都城,不僅是城子民,他還賠上了當時身為副將的趙淮瑨。
而趙淮瑨僥幸活下,確實是意料之外,然宣武帝欣喜之餘,卻也擔心他會徹查此事,這才不得不將他遣去山高水遠的驥陽。
這一去,便是五年。
而賀家的事,早就翻篇了。
是啊,早就翻篇了……
思此,宣武帝似是做了什麼決定,擰眉道:“彭譽。”
“欸,老奴在。”
“五年了,朕許久不見老二了。”
又是一陣靜默,他繼續道:“下旨讓他回京述職吧。”
“老奴這就去擬旨。”說罷,彭公公匆匆退下。
他站在廊下,抬頭瞥了眼壓城的黑雲,搖了搖頭。天家父子啊,哪來那麼多情誼可言,聖上深更半夜追憶往昔、懷念二殿下是真,可企圖利用二殿下制衡也是真。
他們這位聖上啊,素來不是個會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的人。他有心讓陸九霄認祖歸宗,給了他前營都尉的位置,便是給了他爭儲的會。
可他給了陸九霄會,卻不會隻給陸九霄會。
畢竟一人得勢,到底會使朝局失衡,危及他的皇位,而此時遠在驥陽的二殿下就成了最佳人選。
可聖上怎不想想,他放出去的是一隻虎崽,五年了,便是虎崽
也該長大了。
而猛虎是會吃人的。
小太監順著彭公公的視線瞥了眼,摸著腦袋道:“公公,這天怎的了?”
“天變了,要落雨了,趕緊的將花挪進來。”
小太監“欸”了聲,忙躬身將廊下的幾盆帝王花挪了進來——
翌日一早,宣二皇子進京述職的旨意從御書房傳出去。
“噹”地一聲,李皇後的杯盞脫落,她怔怔地扶著桌沿起身,“你說甚?”
祥月緊扣指,硬著頭皮道:“聖上要宣二殿下進京,娘娘……”
若說離間陸九霄與宣武帝的計謀失敗,還讓宣武帝對趙淮旻失了心,已將李皇後給壓趴在地,那麼召趙淮瑨進京,便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陸九霄再如何也隻是個世子,且不說他要名正言順認祖歸宗有多難,就算是認了,他也是庶子,身份上如何也越不過她的旻兒,可趙淮瑨卻不是,趙淮瑨是正兒八經的嫡皇子,他的生母,才是宣武帝的第一任皇後!
想到前皇後韋氏……
李皇後咬緊牙關,她如何也忘不了自己還是貴妃的時候,是如何與韋氏鬥,是如何費勁心思鬥敗了她,終於等到韋氏死了,她坐上了後位,誕下了旻兒。
於是她又開始鬥趙淮瑨,鬥他身後的武將世家,終於她的枕邊風奏了效,聖上開始瓦解兵權,她也等到了千載難逢的役都一戰,她費盡心思說服宣武帝放棄役都……
她算準了賀忱一定會與役都共存亡,算準了役都會敗,賀忱會死,算準了賀家會交出兵權,卻沒算到趙淮瑨能活著回來!
而為了讓宣武帝將趙淮瑨遣出京都,她做了多少努力,費了多少心思。
可眼下,這一切卻要化作一團泡影。
“砰”地一聲,李皇後渾身一軟,跌落在座上。
祥月低低喚了聲“娘娘”,倏地那面掛著春景圖的牆發出兩聲輕響,祥月一滯,忙屏退宮人,闔上門牖,隨後才轉動了一下香案上的藍白瓷瓶,於是那面牆轉了過來,裡頭是一條暗道。
男人信步踏出。
是李國公。
他擰眉道:“如今,你還要再等嗎?”
不僅沒能離間成陸九霄與宣武帝不說,還反將自己給搭了上去,導致那些個武將世家有了空子可鑽,給了趙淮瑨回京的會。事情發展成如今這樣顯然與他所期盼的背道而馳。
他再也等不了了。
“阿兄……”李皇後紅了眼。
“等二殿下真進了京,咱們再想動,可就晚了。”
“他日那龍椅上坐的不論是二殿下還是陸九霄,他們能給我李家好日子過,能給你好日子過嗎?!”
“妗兒,咱們該動了。”
半響,李皇後終於是點頭了——
十月十,陰雲沉沉,不過傍晚時分,天便暗了下來。
陸九霄傷得重,一路被從天瀾山抬到京都後,便叫袁氏摁在榻上臥床養病,成日鮑魚海參不斷,靈丹妙藥不絕,便是紙糊的身子,也吃成了鐵打的。
這日,他懶懶地靠在枕上,剛端過弄巧的藥盞,“砰”地一聲屋門被推開,陸九霄皺眉瞥了秦義一眼。
秦義咽了咽唾沫,“主子,侯爺回府了。”
陸九霄一頓,抬頭便見陸行進門。一身鐵甲未換,顯然是急著來找他算賬的。
他慢悠悠攪了攪藥汁,“你們出去。”
弄巧與秦義低著腦袋退到門外,這父子二人鬧起來,沒人受得住。
四目相望,陸行走近瞥了眼他受傷的位置,“你究竟想做甚?”
自己養大的兒子,他再清楚不過他的性子。
他怎可能豁出性命去為聖上擋箭?
陸九霄沉默半響,擱下藥碗道:“李家要反了。”
陸行愣了一瞬。
“我在等他反。”
話落,室內是良久的靜默,陰沉沉的天驀地打了個響雷,小雨淅淅打在窗臺上,吹得那盆袖珍椰子左右搖晃。
兩句話,十個字,就足以讓陸行明白了個徹底。
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但又似乎沒那麼意外。他不去問他為何,陸九霄隻仰頭看他一眼,陸行便知曉,他什麼都知道了。
陸行攥緊拳頭,“我絕不會同意你拿整個陸家冒險!”
“我不動用陸家的兵。你我素來不合,真出了事,那是我無意知曉了自己的身份,覬覦皇位,企圖弑君篡位,與陸家無關,你更是被我這不孝子拖累的。屆時你就上交兵權,尋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過安生日子吧,反正你原也就是這麼想的。”
陸行默然,深深凝他一眼,轉身離開。
不說話,便是默認的意思。
走至小幾邊,他驀地回頭,皺眉道:“就為了賀忱,值得你如此冒險?你這世子爺是當得不痛快?”
陸九霄稍頓,許是窗外下雨的緣故,襯得男人的嗓音也略微有些清冷,他道:“父親。”
陸行
看他。
陸九霄偏頭回看過去,“你還記得役都嗎?”
他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夜夜噩夢,夢到血流成河、橫屍遍野的城,死人堆積如山,活人悲慟欲絕,他踏過城門,有隻沾滿血的從死人堆裡伸出抓住的他的衣袍。
他斷斷續續地道,“救我。”
他看到身著布衣的幼童跪在雨裡,拼命搖晃著一具儼然斷氣的屍體,輕輕喊著“阿娘”。
那是陸九霄第一次見到役都,黑雲壓城,處處是腐爛的味道。
可賀忱曾經說過,役都的天很藍,水很清,日落時餘暉鋪灑成河,就連風沙,都很柔軟。
就像冀北一樣。
思此,陸九霄端起藥盞,“嘖”了聲,哂笑一聲道:“我從邊境運回的棺材,那一具就夠了吧。”
陸行微怔——
十月轉瞬即逝,仲冬初至。
第95章 第 95 章
《芙蓉帳》95
十一月初六,京都下了第一場雪。
細雪落地即融,連在枝頭上都掛不住,立即就化作水滴答滴答地落下,淋得整個京都的青石路都湿-漉漉的。
望江樓內燒起了地龍,是以這菜餚的價錢都又翻了一倍,例如這就酒的鹹菜,都翻成了一兩銀子,但天子腳下,最不缺的就是富貴人家,望江樓的客流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