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陸九霄的臉色,也著實算不上好。
他揉了揉腕,瞥向窗邊礙事的牡丹盆栽,便想起楚久安作的那首酸掉牙的詩,冷飕飕道:“你院子裡這些花,楚送的?”
沈時葶微一頓,目光挪向窗外。
翡苑剛修不久,這些花是她特請花匠栽的。至於楚久安送來的那些花,無一例外的全被桃因遣人送了回去。
她咬了咬唇,沒應話。沒應便是默認的意思。
陸九霄眉心的慍色重了一分,緊緊盯著小姑娘那雙在夜裡會生輝的眸子,“喜歡他?”
聞言,沈時葶頭皮都麻了,拳頭也攥緊了。
她不喜歡,她才不喜歡楚久安……
“是又如何?陸世子快走吧,今夜我就當沒瞧見過你。”
說著,她便將他往窗外推。
陸九霄屹立不動,猛地擒住她的腕,“沈時葶,你給我記好了,我不許。管他楚還是李,你通通給我死了這條心!”
男人低聲道:“否則我就打斷他的腿,你看我敢不敢?”
小姑娘動作一滯,聲音在夜裡顯得格外委屈。
“憑什麼?”
“永定侯府的世子,就能這樣欺負人嗎?”
說罷,那雙杏眸肉眼可見地迅速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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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霄的力道微一頓,方才的滿腹怒火,被她這眼淚澆得零八散。
他承認,他有些看不得她哭。
男人眸色微沉,屈指用指關節上下摩挲著她眼下的淚痕,“你哭甚?怎麼是我欺負你,分明是你先躲著我。”
小姑娘哽咽一聲,偏了偏頭。
靜默良久,夜風微燥,吹得兩個人皆是心煩意亂。
半響,她才緩緩開口:
“我醒來的第一夜,便做了個噩夢。夢陸世子咬破了我的食指,疼得心口像是被人攥緊一樣。我怕你,很怕你。”
“我的夢,是真的嗎?”
她仰頭望他,泛過淚光的眸子楚楚動人。
陸九霄微怔,唇角微抿,“是。”
事是他做的,她對他的那份畏懼,也是他一點一點養起來的。陸九霄頭一回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滋味。
“那你說你我兩情相悅,已定終身,是真的嗎?”
話落,男人緊緊望著她那雙波光粼粼的眼眸,一個“是”字在嘴邊徘徊半響,卻是無論如何也張不了口。
見狀,小姑娘酸澀地扯了扯嘴角,道:“我打聽過,永定侯府的世子爺,秦樓楚館的常客,可侯府的後院卻連個妾室也沒有,哪怕是最喜歡的茴香姑娘,這麼多年,你也沒替她贖身,真真是‘萬花叢過,片葉不沾身’,矜傲又自持,陸世子這樣的人,怎會心甘情願娶妻呢?”
陸九霄啞口無言,因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秦樓楚館的常客是真的,後院空無一妾是真的,茴香懂事伶俐,最能揣摩他心意,曾得他另眼相待也是真的。
最要命的是,他從未想娶妻。
與她當初的身份無關,隻要他願意,永定侯府的世子,難道連一個人的身份戶籍都篡改不了嗎?他大可給她體面,給她嫁給自己的體面。
可他沒有。
於他而言,妻妾終歸不同。很多事,妻子能管,妾室卻是不行。
說到底,他喜歡她,想將她留在身側,卻不願意讓她拘著他。
他承認,劣性與私心他都有。
他都認。
可那日雨夜他踏進百戲樓時,便知自己是栽了個徹底。
他在那個繁花簇錦的溫香軟玉,惦記著另一個小姑娘。
想她蹲在某個角落哭,便覺心裡堵得慌。
那時候陸九霄就知道,戶籍是不可能給她了,馬車也不能給她備,他是綁也得將她綁在侯府。
可這其間的曲折蜿蜒,他要如何與她說?
思此,時間緩緩而過,桌幾上的一根木香燒盡折斷。
正此時,窗牖吹來一陣風,將陸九霄朦朧的思緒吹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凝眸望她:“姑娘說得對,我就是這樣的人。”
“所以沈時葶——”
陸九霄拇指指腹在她眼下蹭了蹭,“你究竟是有什麼蠱惑人心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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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風清,夜闌更深。
陸九霄回到侯府,去了袁氏的梅苑。
這個時辰,袁氏正在為冀北的戰事祈福。
見他來,袁氏訝然起身,“怎的這個時辰來了,是出了甚要緊事?”
母子二人落了座,陸九霄應了聲“嗯”。
半響,他道:“阿娘。”
袁氏愣了一瞬,嘴角不禁彎了彎,她好些年沒聽他喚過這兩個字了。
“跟您要一樣東西。”
袁氏好奇地看他,什麼了不得的物件,竟讓她這個素來不求人的兒子大張旗鼓跑一趟?
陸九霄道:“祖母留下的那隻銀镯。”
聞言,袁氏愣住。那隻銀镯是什麼來頭,那可是陸家傳媳不傳女的家寶。
她斂了神色,默了半響問:“賀家那丫頭?”
陸九霄幹幹脆脆地點了頭。
“你想好了,此事作不得玩笑,賀家與我陸家乃是世交,此前你不知也便罷,可眼下你若再負她,那便是陷陸家、陷你自己於不義。”
“阿娘,我看著像是說笑麼?”
四目相望,袁氏微微頷首,起身進內室,將銀镯拿來給他。
回往松苑的小徑上,陸九霄翻了翻的那隻有些年頭的紅木匣子,嘴角溢出一聲極輕極淺的諷意。
陸九霄,你也有今天。
繼而向前時,他腳步忽的一頓,眉心蹙了一瞬。
今日他離她那樣近,她卻沒將他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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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賀府翡苑,沈時葶側臥於榻,翻過了今夜第六次身。
隔著飄渺朦朧的幔帳,看向空無一人的窗牖。
她抬碰了碰被陸九霄摩挲過的臉頰,想起男人走前,用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口吻,繾綣又綿長地喊她的名字。
他說:“沈時葶,你別想楚,別人也不行。”
那種繾綣的口吻,常予人一種情濃蜜意、非你不可的錯覺。
正如每一次,歡愉之他喊她的樣子。
思此,沈時葶鼻尖一酸。陸九霄最擅長撩撥人心,可他自己卻沒有心。
她見過他在溫香軟玉左擁右抱的風流模樣,見過他的最炙熱,也見過他的最涼薄。
譬如他抱著她卻想要納妾,譬如那個雨夜裡,他躺在她身邊,身上卻沾著別的女人的香氣。
她本該無動於衷的,可她偏在一場場魚-水之歡與耳鬢廝磨動了情,也動了心。
或許是在錦州郊外的山洞裡,瞥了一眼他守夜的背影;或許是在靜謐山路上,他背她時展露的側顏;再或是他飲了小酒,笑著親她的模樣……
雲雲如此,都叫人心動。
可凡事動了心,才有了委屈。
畢竟那樣的人啊,不會隻屬於一個人。
沈時葶搓了搓臉,清醒一些便赤腳下了地,走至窗邊,將窗子緊緊闔上,甚至挪了兩盆花擋在面前。
萬千思緒,她不知幾時才徹底入睡,隻覺眼還沒閉上許久,天就大亮了。
往日這個時辰,沈時葶早早便起了。
桃因在外叩門道:“姑娘起了麼?奴婢能進嗎?”
她揉揉腫脹的眸子,艱難地從被褥坐直,“嗯”了聲,“進吧。”
桃因抱著盥盆來,堪一見她臉色,不由一怔,“姑娘昨夜沒歇好?”
沈時葶頓了頓,緩緩頷首。
桃因拿來兩身衣裳,“今日陸夫人生辰,請的是晚宴,屆時天色暗了,該瞧不出花樣了,姑娘穿明豔的吧。”
最終,她還是挑揀了一條淺色襦裙。
酉時,沈時葶清點了生辰禮,這才不急不緩往侯府去。
這兩家離得實在近,旁的賓客都乘車而來,偏她與眾不同,是從賀家大門踱步而至的。
望著愈來愈近的“陸”字牌匾,她便愈發不自在。
她都想好借口了,一會兒贈了禮,走過場面後,她便稱額間舊傷復發,早早離去。
正一面思忖一面前行時,卻見陸菀在庭前來回踱步,光是從身後瞧,似都能瞧見她根根立起的烏發。
要說陸菀對面的年男子是誰,正是保寧巷江南戲班子的謝班主。
今兒的事是這樣的——
袁氏過生辰,往年都是請宮內的戲班子來唱戲,但宮內的戲班子不比宮外,新花樣會的少,來來回回就那麼兩出戲,便是袁氏這樣不挑剔的人也瞧膩味了。
如此一來,陸菀便請老管家花了二十兩銀子,將京都有名的老戲班請了來。
一切都穩妥無誤,直到!她瞧見了那個傳聞的茴香姑娘!
陸菀那雙漂亮的眸子都快瞪出來了,“你給我說說,我請的是你們江南戲班,茴香姑娘怎來了?!”
“這,這這是因懷嬋姑娘昨兒吃壞了肚子,今日實在發不出聲,陸姑娘您點的這曲《牡丹亭》又實在不是一般曲目,能將它唱
好的,全京都除了懷嬋,便隻有茴香姑娘了啊……何況這茴香姑娘的歌喉千金難求,她肯來,這可還是念了陸世子的面子。”
陸菀幽幽地瞪他,“你若不說最後這話,我還僥幸留她,棠梨!”
棠梨忙上前,“姑娘?”
“你去,把那個《牡丹亭》撤了換別的曲目上,遣人將茴香送回百戲樓。”
話落,庭院鑼鼓一聲響。
來不及了,戲已開場。
陸菀怄得一口血上心口,她用掌心揉了揉前額,就見門庭處,沈時葶提裙踏進。
陸菀忙迎上前,引她去了前廳,給袁氏送禮。
她遣人將禮抬上,朝袁氏福了福身,“陸夫人。”
顯然,眼下什麼都記得的她,對著袁氏是萬萬喊不出義母二字的。
袁氏笑笑,“你這孩子,幾日不見倒是與我生疏了,來,你來我這,今日這戲班子是菀兒請的,這戲倒是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