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他近日對此事思慮過多才引發今夜這個夢境,可這夢真實得像是本該發生的一樣。
而這些疑慮與夢境若是真的,那他們賀家的親生血脈,這些年都過的是什麼日子?
他見過她在陸九霄面前乖順的模樣,乖得令人心疼,那是被如何磋磨成的性子,根本就不能深想。
思此,賀凜眸色往下沉。
至侯府正門,陳暮叩了兩下門環。許是雨聲過大,過了好一陣,守門小廝才慢悠悠拉開門。見是賀凜,小廝困意頓時散去,撐大眼眸道:“賀大人?這個時辰,是出了何事?”
賀凜踏進雕花門檻,“尋你家世子,無事。”
說罷,他匆匆往松苑的方向去。
那帶風的步伐,怎麼看也不像無事。
小徑阒無人聲,這個時辰,連個下人也沒有。賀凜徑直推開松苑的門,直奔陸九霄的寢屋,卻是撲了個空。
他眉梢輕壓,嘴角緊蹙。
正轉身時,卻聽“哞”地一聲,尹忠從苑門撐傘進來,顯然也是趕了一路,肩頸都湿了大片。
相視一眼,尹忠面色愕然,疾步上前道:“賀大人,您怎的在這?”
“你家主子呢?”
“主——”尹忠頓了頓,捂唇輕輕咳了下。
賀凜眯眼,尹忠身上飄過一陣被風雨過濾後的淡淡脂粉味,仔細聞依舊能分辨得出。
他凜聲道:“花想樓還是百戲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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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忠知曉自家主子與賀大人私下謀劃的事乃是事關性命,隻當他今夜來是有要事商榷,自然也不敢隱瞞,是以隻好道:“百戲樓。”
“沈姑娘呢?”
“沈、沈姑娘應是已在僕房歇下了,賀大人尋沈姑娘可有事?”
尹忠遲疑看他,他何時與沈姑娘有私交了?
聞言,賀凜便想往僕房去,可腳尖才一轉,便又生生頓住。
僅有推測和一個荒唐的夢,即便此事為真,又要如何言明解釋?如何讓她們相信?
賀凜攥緊拳頭,當下他忽然明白了賀忱為何未將此事與家細說,隻怕當時他也未能全然弄清。
穩婆死了,就隻剩孫氏,眼下他隻能審孫氏了。
他側身道:“陳暮。”
正此時,“嗙”地一聲,秦義冒雨趕來,打斷了賀凜原要吩咐陳暮的話,大喘著氣道:“賀大人你怎在這兒,屬下尋你半天了!”
賀凜皺眉:“何事?”
“主子他在璽園等您,有要事相談,請您務必去一趟。”
賀凜扯了扯嘴角,心有怒氣,當下再要緊的事,能緊得過他這樁嗎?
但他確實得見陸九霄一面,是以思忖一瞬,他便迅速行至門外。
馬車轆轆,往璽園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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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前,尹忠領了吩咐前往侯府。
陸九霄望著這愈來愈大的雨勢,負立在窗前,背在身後的轉著扇子,速度之快,僅能瞧見扇柄的影子在他指尖打轉。
他的心煩意亂足以窺見。
男人嘴角緊抿,方才看她那模樣,許是要哭了。她與弄巧同住一屋,以她的性子,定是要尋個無人的地方偷偷哭……
如此大的雨,也不知道她蹲在哪個犄角旮旯。
陸九霄愈想愈悶得慌,“啪”地一聲,煩躁地將折扇丟在小幾上。
正此時,“吱呀”一聲,雕花門被推開,秦義匆匆道:“主子,高參軍醒了。”
陸九霄身形幾乎是怔了一瞬,當即提步往外走。其間撞上了正端茶而來的茴香,茴香欲要攔住他問上一問,卻險些被陸九霄撞翻了茶。
她隻好愣愣瞧著他出了百戲樓,乘車離去。
一路大雨如注,夜色冗沉。
陸九霄下了馬車,踱步往西廂房去。此時廊下一片亮堂,纖雲挑燈候在青苔石階上,見他來,才言兩語將高尋醒來的前後之事說了個大概。
高尋初醒,開口要見的便是賀凜。
陸九霄隻身進到放置高尋的這間密室,原本一動不動躺在床榻上的人此時正虛虛靠在枕上,面黃肌瘦,當年可持長劍的,如枯柴一般。
見到熟悉的面孔,高尋直起身,虛弱道:“陸世子……”
五年過去,那個乖戾的少年已然長成這個模樣,他一時竟有些感慨。
“陸世子,屬下有要事要稟賀二公子。”
陸九霄頷首,“我已經差人去請他了。”
他目光定定望著高尋
,半響道:“當初役都戰敗,你為何棄他獨自出城?”
高尋一怔,似是念起那段血淋淋的往事,他骷髏似的眼眸泛紅,“陸世子,小將軍是被冤枉的。”
話落,密室門邊現出一道玄色身影。
賀凜徑直上前,眼底劃過片刻震驚與不可置信,來的路上秦義已將來龍去脈與他道明,可他依舊不敢相信,他尋了五年的人,竟被陸九霄藏得嚴嚴實實,半點風聲都不曾透露。
高尋哽咽道:“二公子。”
陸九霄回頭瞥了賀凜一眼,攥了攥心,朝高尋道:“接著說。”
眼下賀凜已至,高尋才繼續往後道:“當年西瀛的兵不過兩萬,將軍與二殿下足以應付,不過短短半月,便將西瀛逼退到了百裡外,可誰知西瀛竟能說服大瑨出兵,這才攻了我們一個措不及,將軍及時書信求助,整整半月不間斷,那軍報像石沉大海,根本沒有回應。眼看兵力削弱,糧草不足,整個役都城,已是瀕死的狀態。”
高尋說得很慢,幾年的臥床不起,讓他說話都不由喘息。
即便知曉此事緣由,可聞言,密室垂而立的兩個男人依舊是抿緊了唇角。
高尋道:“那個境況,若朝廷不派兵援助,根本沒有轉敗為勝的可能,將軍本能棄城保全自身的……”
賀凜斂眸,但是他沒有。城百姓尚在,賀忱怎麼可能走。
陸九霄垂眸望向高尋,“他沒走,你為何走?”
聞言,賀凜也看了過去。
這話是問到點子上了,高尋捂住胸口重重咳了兩聲,撐著床板,身子前傾,朝賀凜道:“西瀛攻城當夜,將軍命屬下前往錦州查一樁對賀家至關重要之事。”
四目相對,賀凜屏住呼吸。
“當年賀夫人產女,途經安寧縣,在一戶姓沈的郎家,與郎夫人同一日誕下幼女,小將軍懷疑,當年的兩個孩子被人調換,今日府的姑娘,並非夫人所出。”
話落,天邊“轟隆”一聲巨響,似是在渲染這番荒唐無稽的言論。
賀凜面上平靜,心下早已波濤洶湧。
而陸九霄則是當即怔住,他默了半響,“什麼意思?”
“咳咳咳咳——”
“早在出徵前,小將軍便查得一些蛛絲馬跡,隻證據不足,夫人身子羸弱,恐惹夫人平白傷心,他才未將此事全盤託出,本欲待尋到那個當初為夫人接生的穩婆,再作打算,可小將軍說——”
高尋忍不住俯身猛咳,陸九霄倒了杯水給他,他飲盡後方才繼而道:“小將軍說,他做了個荒唐的夢,他夢見一個冬日,他將那個姓沈的小姑娘接回了京都,他還說,夢裡,二公子贈了姑娘一枚白玉墜子,是二公子用自幼佩戴的那塊玉磨成的。”
聞言,賀凜耳邊“嗡”地一聲響,替他往下說:“所以,他根本等不及尋到穩婆,就在出徵前幾日親自去了一趟錦州。”
高尋頷首應下。
而聽到此處,陸九霄心頭狠狠一跳。
錦州,姓沈的姑娘,賀忱的玉佩……
似乎有什麼令人難以置信的思緒浮上心頭,男人一瞬僵立在原地。
他呼吸有些許急促,“之後,他將自己隨身佩戴的玉贈了那個姑娘,是嗎?”
好端端,賀忱怎會將如此重要的物件抵給一家藥行。他不是給藥行,而是給那個小姑娘的。
如此,一切就都能說通了。
“陸世子,你怎知曉的?”
聞言,賀凜側身看他,目光近乎逼視。
陸九霄垂下眸子,眉間緊蹙,一言不發。
得不到回應,高尋便又繼續道:“此事尚未查清,可在役都時,小將軍陸續夢到些有關沈姑娘的場景。”
他記得,那夜的役都被霜雪覆蓋。
當夜是賀忱領兵守城,瞭望臺上,他一身銀白鐵甲佇立,鬢角都沾了雪水。
他握著從城商販那買的一隻藕粉色繩,高尋當時還多嘴問了一句。
賀忱笑道:“小姑娘不是都喜歡這種東西嗎?待擊退西瀛後,我不隨軍返京,先去錦州接她,我瞧她渾身素淨得很,也不知喜不喜這些花裡胡哨的物件。”
高尋不解,“將軍,屬下派去的人尚未有回信,此事還沒證據呢,您怎就如此篤信?”
“高尋,你信命嗎?”他兩撐在瞭望臺的木架上,道:“我近日夢見她的次數愈發頻繁了,我夢見我將她接進京,也夢見她喊我大哥哥,還夢見她與我同坐在賀家的屋頂上,看阿凜與阿霄比劍,靠在我肩上睡著了。那日在錦州見她一面,就覺得她得是我妹妹。”
他頓了頓,悵然道:“若真是,這一隻繩怕是不夠,得將這十一年的,都補給她才是。”
感覺一事說來荒誕,除了自身,旁人都難以感同身受。
正如當時的高尋,隻覺得夢境而已,全是無稽之談。
思此,高尋回過神來,對著面前兩個男人道:“是以,我也隻當將軍思慮過甚,並未相信。而西瀛的最後一戰,迎
戰無異於赴死,他清楚此戰後許是難以返京,夜裡,夜裡——”
說到此處,高尋哽咽難言,“夜裡將信件與物件都交由屬下,連夜讓屬下抄小路出城,他囑咐一定將沈家的事查明白,回去告知二公子,由二公子將沈姑娘接進京。屬下離開役都當夜,天尚未亮,便聽聞了將軍戰亡,沒忍住,掉頭回了城門外,誰知城門守兵將屬下當成叛軍,一路追捕,咳咳——不僅如此,甚至有一伙來路不明之人意圖要我的命。”
他攥緊被褥道:“都說小將軍虛傳軍情才至役都戰敗,這其必有陰謀,咳——而我作為將軍的直屬部下,我猜測,那些人以為我知曉些甚於他們不利的密辛,才如此窮追不舍。”
賀凜眯了眯眼,他猜測不錯,恐怕是聖上命李家所為。
“四處躲避下,屬下尋到當日的穩婆,她並不知二位姑娘是否調換,可她說,當日接生的後一個孩子,肩背上是有顆斜排的紅痣,她還說,此乃吉兆,可惜夫人產女後便暈了過去,沒能聽她道喜。”
高尋垂頭,愧疚道:“屬下對不住小將軍,尚未能對證,便受了重傷,幸得陸世子相救。”
肩背是私-處,高尋不知,可陸九霄還能不知嗎?
他與她歡愛數次,她渾身上下,沒有哪一處是他不知的……
雖是垂著眼,可陸九霄清楚感覺到身側一道銳利的目光,他知道賀凜想問甚。
半響,陸九霄嗓音微啞,從喉間擠出了個“有”字出來。
賀凜當即紅了眼,忍了又忍,才沒將劍從劍鞘拔出。
他道:“大哥的信與物件可尚在?”
“錦州有家字號為‘元’的當鋪,乃小將軍早年布下的暗樁,信件與物件都在那。”
信是西瀛攻城當夜他潦草所寫,一封給賀凜,一封給他未過門的妻子,薛寧。
而物件隻有一樣東西,便是那隻本要贈給沈姑娘的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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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尋體力不支,很快便喘不上氣來。
纖雲忙喂他用了藥,讓他合被睡下。
出了密室,雨仍舊在下,且似有徹夜不停的趨勢。
長廊下,兩個男人並肩而立,沉默不言,氣氛肅靜得有些駭人。
陳暮、尹忠與秦義人互相一望,皆是一頭霧水。
這是怎麼個狀況?
然,不待他人深想,就聽“哐當”一聲,賀凜一腳毫無保留地踹在陸九霄身上,陸九霄猛地撞在廊柱上,他捂住腹部,抬眸看了賀凜一眼,甚至都沒想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