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氏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兩腿都在打顫。可饒是這死到臨頭的架勢,她也隻以為對方是想壓價。
於是,她佯裝鎮定道:“我說,我說我說,這玉確實非我家祖傳,可、可即便如此,也是塊好玉啊!就是不值個兩百兩,至少,至少也得有一百五吧!”
“一百五?”秦義樂出聲兒,將劍刃抵得更近些,說:“你可知這玉的來歷?這玉的主人故去多年,我們主子正查不到殺人兇呢,好啊,這可是你自投羅網,走,跟我去官府說清楚!”
見她被唬住,秦義便要去拽她。
“殺人兇”四字將孫氏嚇得當即跌下身子,她吞咽了一口唾液,連連搖頭,“這不可能!這、這玉也不是我——”
說此,孫氏一個激靈起身,朝陸九霄道:“對,這塊玉是五年前一公子買藥時抵下的,且也不是我所收,你不是與我家阿葶相識麼?你要問,也該去問那丫頭,這玉可是經她之收下的,我什麼都不知曉,不知曉……”
聞言,男人一怔,眼眸微眯,“什麼叫經她之收下的?”
孫氏戰戰兢兢避開秦義的劍鋒,言兩語說了個大致。
約莫是五年前的冬日,兒子沈望高燒不退,孫氏沒了法子,隻好差丫鬟去將正在藥行的沈延喊回了家。
那日,留了年僅十一的沈時葶在藥行。
待傍晚時,孫氏去藥行接她回府用飯,便見她獻寶似的捧出一枚玉佩,嬌聲嬌氣地問她,“阿娘,好不好看?”
孫氏當即嚇了一跳,那玉一看便非凡品,她趕忙捂住玉佩,緊張問她:“哪來的?”
小丫頭拽著沾了墨的狼毫,用狼毫尖指了指早已沒有人影的木門。
她說,是個模樣俊朗的哥哥,一時掏不出銀子,便將玉佩抵在此處。
孫氏也並非想貪下這玉,她亦是好生看管了許久,等著人來贖回玉,可這一等就是幾年,她又急需用錢,拾掇物件時在箱底發現此物,才想著將它當掉。
誰知,會惹上這種麻煩呢?孫氏心下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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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陸九霄眸色沉沉地盯著她瞧,口吻慢慢道:“要是有一字虛言,你就死了。”
孫氏又是背脊一涼。
陸九霄踏門而出,徑直往後院走。
雲袖正蹲在寢屋門外的青苔石階上,捏著根草葉子百無聊賴地戳著螞蟻窩,見他來,當即站穩了身子。
“主子。”她規規矩矩讓開道。
就見男人面色冷清,經過她時似還攜著一陣風。
第44章 第 44 章
《芙蓉帳》44
雲袖作驚訝狀,眼珠似黏在門板上,朝姍姍趕來的秦義道:“主子怎的這般急?出事了?”
秦義張了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實在奇了,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怎的竟與一塊玉生出了牽連,實在叫人匪夷所思。
此時,“嗙”一聲,屋門被推開,至牆板彈回,將將闔上。
這動靜,著實不算小。
半蜷在床沿的人猛地一個驚醒,她一雙腿還在床下,繡鞋都未來得及褪去,眼皮還沒分開,便匆匆站起身。
她揉了揉眸子,“世子?您要歇下嗎,我整整被褥您再躺。”
說罷,她困頓著雙眼便要彎腰去拍被她躺得皺巴巴的床褥。
可這身子還未全側過去,便被人拽住了小臂。且力道不輕,一下將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徹底驚醒了。
她一側頭,眼前便是一塊通透的玉佩。
“認得嗎?”陸九霄緊盯著她。
沈時葶怔了一息,愣愣點了點腦袋。
“這玉,怎會在世子裡?”
陸九霄神色有些急迫,上力道免不得又重了幾分,而他卻全然不自知,隻顧問道:“怎麼來的,從哪來的,你仔細與我說說。”
看他如此,她大抵猜出這玉於他很是重要,雖好奇緣由,卻也沒不合時宜地多問一句,隻揪著眉頭回想了數刻。
實在是時隔久遠,她當時年歲過小,記憶到底有些模糊。
依稀記得那日是個大雪天,城內積雪厚重,出行都不便。沈望發了高熱,阿爹頂著風雪回去家宅已是不便,可別提帶上一個她,是以便暫時將她留在了藥行。左右這鄰裡街坊,總也不會丟了她。
恰藥行裡的伙計到後院盯火制藥,她便在前店的櫃桌上臨帖描字。
不幾時,鋪子門前落下一道翩翩身影,有個身著狐裘的男子踏雪而進。
現下回想起來,那男子的模樣她早已忘卻,可依稀記得,是個極其俊朗的男人。
陸九霄皺眉,“他來作甚?”
“買藥。人參、蘇葉、茯苓、生姜與陳皮。”
她之所以記得清楚,隻因那是沈時葶第一回給人抓藥,且當時放置人參的藥格實在有些高,她是踩著木凳才拿下的。
“到付賬時,那位公子稱忘帶錢囊,便將腰間的玉解下,說是暫抵在此處,後我才將這玉交由阿娘保管的。”
“還有呢?他還與你說了甚?”
沈時葶一頓,仔細想想,卻當真再想不出一詞半字。
“那他買了藥後,去了何處?”這話屬實有些強人所難了,人買了藥去往何處,一個十一歲的小丫頭怎會知曉?
沈時葶被他眸的逼視嚇得往後一退,推了推他扣緊她小臂的腕。
陸九霄一怔,瞥了眼她細細的胳膊,扣緊的五指松了松。
“就沒別的了?”
她小心翼翼地搖了搖頭。
男人神色難免有些失意,盯著她半響,似要將她盯出個窟窿來。
好半響,才道:“要是想起什麼,記得同我說。”
沈時葶忙應下。
很快,他便又背身離開。
沈時葶直愣愣望著那抹纖長至消失的身影,一時忘了挪動身子。
她頭一回見他如此嚴肅認真,比平日裡那對人冷嘲熱諷的模樣,還要駭人幾分。
忽的,弄巧匆匆趕來。
她上下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眼,“沈姑娘,你、你無礙吧?”
沈時葶搖頭,問她來龍去脈。
眼下弄巧拿她當半個主子,便也不藏著掖著,將孫氏賣玉,與這玉的來歷簡要述明。
沈時葶稍稍訝然,卻沒想到那塊玉竟還有這樣的淵源。
她倏地一頓,皺起眉頭,可孫氏怎的忽然要賣這塊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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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
孫氏被秦義唬得不僅不要銀錢,連玉也不敢再要,隻連連道“殺人兇”與她一分半點的幹系都沒有,匆匆離開。
既從她這也再問不到什麼,秦義便將人放了。
陸九霄低頭摩挲著玉佩,臉色晦暗難明。
以賀忱的身份,他渾身上下哪一樣東西不值錢,怎可能將自幼珍視的玉佩抵出去?單是想想也知不可能。
可他確實將此物抵在此處,緣由為何?
且錦州城究竟有什麼,讓他在出徵前五日快馬加鞭趕來?
當初役都戰敗,有朝臣將此歸咎於賀忱有意為之,更有甚者將通敵叛國的罪名扣在他頭上,其便提起過錦州。
眾人不解,這出徵之際,賀小將軍匆匆趕往錦州,行跡詭譎,在當時那個當口,很難不令人多想。
可此事終究是沒了答案,畢竟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為弄清此事,陸九霄派人查過,甚至親自來過,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為什麼……
“秦義。”他收緊掌心,握緊碧玉,“你去查查沈家,所有人,還有之前那家沈氏藥行。”
秦義立馬會意,當即領命。
須臾後,陸九霄出了趟門,去往酒莊,再回到闲安巷時,已至亥時。
趕了日的路程,又急於詢問玉佩一事,陸世子這雙眼早已累得死氣沉沉。
一踏進宅門,便直往後院寢屋去。
男人捏了捏眉心,推門而進。屋僅燃了一盞燭火,昏暗的光線照出床褥上一處隆起。
他愣了一瞬才想起,哦,這屋還有個人。
且她的睡姿一如午時那般,一雙腿放在床下,繡鞋未脫,僅半個身子窩在床榻之上。是一種隨時準備起身的姿勢。
陸九霄走近,隔著床帳負打量她。
檀口微張,雙眸緊閉,一呼一息間秀致的鼻間輕輕翕動。
半響,他輕“嘖”了聲,彎下身子握住她腳下的繡鞋,輕輕一撇,一對鞋倒八歪地橫在塌下。
陸九霄推了推她的腿,她便自個兒將腳抬上了床。
他再戳一戳她的後背,她就抱著被褥滾進裡側。
這人渾身像是裝了開關似的,連骨頭都十分有眼力勁,你碰上一碰,她便識地照做了。
那截露出衣袖的小臂十分矚目,上頭一圈青痕,一看便是被哪個不知輕重的人攥出來的。
陸九霄眯了眯眼,伸摩挲兩下,心下暗道,可真是丫鬟命小姐身,細皮嫩肉的,連掐都不能掐,合著還得給她捧到天上去?
他心下一通暗諷,擁著剩下的半邊被褥沉沉睡去。
錦州的天星雲層層,皓月隨雲流動,似能窺見整個錦州城的深夜,以及深夜,那些隱秘驚奇的夢……
沈時葶翻了個身,漆黑的眼前頓生白霧,一片片雪花從天而降——
似是今日陸九霄那一通逼問,她竟夢見了五年前那年的冬日,這回她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玉冠束發,白袍窄袖,外披一件緊致的狐裘大衣,幾片雪落在他肩頭,化作水,很快便沁湿了半邊肩衣。
劍眉星目,朱唇皓齒,氣質脫俗,與錦州城內的商賈迥然不同,他身上既有英氣,也有書卷氣。眉眼含著笑意,像顆暖融融的太陽。
年幼的沈時葶夠不到最上頭格子裡的藥,搬著小板凳爬了上去,男人便虛虛扶住她的背,道:“小心點。”
再之後,他將腰間那塊昂貴的玉解下給她,半彎下腰道:“拿好了,等我取了銀錢,就來將它贖回來。”
走前,他望著小丫頭那張臨摹的楷體字,笑說:“字寫得不錯,天冷,小袄要系緊了。”
說罷,他翻上了門前的那匹馬,很快便消失在沈氏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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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錦州至京都的小道上,一匹馬兒正疾力前行。過了京都城門,一路奔向賀府後門。
為不驚動府人,陳旭是翻-牆而進的。
走至後院,他叩門道:“大人。”
須臾,屋門“吱呀”一聲被拉開,賀凜披著件薄衫出來,從陳旭接過一沓信紙,皺眉瞥了眼陳旭,頷首道:“辛苦了。”
陳旭渾身髒亂,平素跟在賀凜身側,亦是個衣著整潔的俊小伙,此刻卻粗布褴褸,連臉都是黑的,似是從那個山角疙瘩出來的。
不過也確實是。
前陣子得了陸世子一銀子,他們的人才能在錦州活動起來,布了幾個眼線和暗樁,才發覺那錦州知府暗招募人送往樊安山,陳旭一不作二不休,便去“應了聘”。
果然不出賀凜所料,樊安山山崩的緣由就是人為,那座山裡不知藏了多少的礦石,眼下那山都快被挖穿了,能不震才怪。
可他們實在謹慎,進了裡頭與進了大牢無異,想出來著實難。且依陳旭看,待到採礦結束,那些幫工領了月錢,有沒有命花也說不準。
為不打草驚蛇,他還特做了一出跌落懸崖、屍骨無存的戲碼,方才順利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