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天朗氣清,日頭當空。
一早,陸府門外停放了兩輛華貴的馬車。
為不使人對沈時葶生疑,陸九霄還順帶捎上了用於掩人耳目的弄巧。
兩個“丫鬟”早早坐上了後頭的馬車。
袁氏出門送行,憂心忡忡道:“這些小事,何必你親自跑一趟?一向不都是交給下邊人的嗎?”
她一貫便不喜陸九霄折騰那些生意人的事兒,碰這些,總免不得要結實江湖人,於他的身份,算是掉價了。
可偏呢,聖上又縱著他。
想當初得知陸九霄對酒生出了幾分興,還將京郊那座莊子賞給了他,也就成了一座京郊酒莊。
如此一來,袁氏便是想攔,那也沒處攔。
陸九霄正經道:“是大事,我需得去一趟。”
袁氏知勸不住他,隻好多啰嗦囑咐了幾句,才放他離開。
眼見馬車揚塵而去,袁氏幽幽一嘆,“過幾日便是端陽,這孩子……莫不是為了避開侯爺才挑這時候走的?”
別家端陽都是和和美美的,可她們陸家,因著五年前的那件事,父子二人碰面不將瓦揭了,便算得好了。
白嬤嬤“喲”了一聲,被這麼一點,顯然也深覺有理,嘆氣道:“這父子,哪有隔夜的仇啊。”
而這廂,馬車才剛一駛出城,那廂國公府便得了消息。
李國公一踏進府,便得唐師爺一通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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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師爺道:“離了侯府,藥也用不上,隻怕這世子爺還得多活一陣。”
聞言,李國公並未有動靜。
他擔心的,可不是陸九霄早一日死或是晚一日死。
他掛懷的是,陸九霄怎如此巧,偏去了錦州?
隻能說,人一旦藏著掖著做了甚見不得光的事,便是芝麻粒掉在地,都能引起一陣驚悚。
眼下李國公便是疑心病又犯了。
這陸九霄,莫不是知道了些甚?
聽他的疑慮,唐師爺亦是眼皮一跳,大駭道:“若真叫陸世子翻出點蛛絲馬跡,在聖上跟前一說道,隻怕要生事。”
李國公拍了拍桌,陰惻惻道:“離了京都,我看誰護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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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至錦州的車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恰是日兩夜。
這兩日一夜,格外的“風平浪靜”。
尹忠與秦義的劍刃血紅,拿帕子擦幹抹淨後,插-入劍鞘,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騎馬趕上前方的馬車。
前方是一座客棧,秦義在外問:“主子,可要稍作停歇?”
以陸九霄的心急程度,自是無需歇息。
他側頭望了一眼困得睜不開眼的小姑娘,就見沈時葶挺直背脊,朝他搖頭,“我不累,世子繼續行駛便是,再有一日就到了。”
若是尋常事,陸九霄說不準還能顧念顧念她的小身板,可顯然,眼下這樁不是尋常事。
他思忖片刻,道:“繼續。”
秦義隻好接著趕馬車。
說不暈車
是假的,任誰這麼顛簸一路,都很難不想吐,何況是沈時葶這單薄的身子。
可她怕陸九霄反悔將她送回去,硬生生忍著,撐著,摳著掌心保持清醒得體。
牙一咬,眼一閉,便捱到了錦州城內。
待到馬車在一座別致的院落停穩,她扶著車壁,軟著腿,緩緩踏下。
一捂唇,便小跑至草埔邊,彎腰嘔了起來。
她這一路忍得有多辛苦,陸九霄也不是瞎子。於是看了她一眼,走過去給她拍了兩下背。
倏地,他莫名其妙瞥了眼自己那隻殷勤的掌,頓了頓,收回。
他朝尹忠道:“那人呢?”
尹忠回話:“胡掌櫃去請了,想必在路上。”
第43章 第 43 章
《芙蓉帳》4
沈時葶認得這條街。
西南方那座紅瓦高房很是矚目,正是她當日在花想樓與雲袖所說的那座可以望見江河的酒樓。
此處是錦州城內最繁華,亦是富商最多的一條民宅巷子,闲安巷。對面兩條街以外,正是沈家居住的延平巷。
緩過那股難受勁後,她餘光忍不住多瞥了兩眼。
陸九霄側身,朝空無人處的路段喚了聲,“雲袖。”
隨即,樹影處頓時冒出了個白衣勁裝的女子。正是自打花想樓大火後,便消失不見的雲袖。
雲袖握佩劍走來,朝沈時葶拱道:“沈姑娘,隨我來。”
沈時葶一愣,望向陸九霄,見他頷首,方才隨雲袖進了內院。
這座院子大小比不得璽園,很快便能走到頭。道路上的落葉皆被掃到了一旁,可卻未及時清理,而是堆在了榕樹之下。
看似澄澈的湖面,零星漂浮著幾片殘葉。
院子幹淨是幹淨,可也不難看出是臨時拾掇的。
見她盯著湖面瞧,雲袖摸了摸腦袋,笑道:“主子曾在錦州住過一陣子,這院子便是那時買下的,不過好些日子未曾來,便積了灰,昨日臨時決議要小住,尹護衛八百裡加急,才讓人抓緊打掃。”
沈時葶好奇地抬了抬眸,好好一個京都世子爺,怎會在錦州住過一陣子……
說話間,已至寢屋。
雲袖推門道:“沈姑娘且歇著,在錦州的這陣子,皆由屬下守著您。”
聞言,沈時葶慢了一息,隨即才應了聲好。
世子這是真怕她說話不作數,跑了麼?
小姑娘默默嘆氣,這點信用她還是有的,可他不信,那便不信吧。
她這一路顛簸,早就累極了,一著床,也顧不上旁的,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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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前院小室。
眼下正是晌午,灼熱的光影斜打進窗棂,莫名添了兩分躁意。
陸九霄日未歇好,此時眼尾泛紅,陰著一張臉道:“怎的還未來。”
尹忠往窗外瞥了一眼,“屬下去看看。”
說罷,他徑直離了院子。
而就在一刻鍾前,胡掌櫃正攜人前往婦人家。
婦人記得胡掌櫃,狐疑問了來意,一聽他要買玉,她才半信半疑開了屋門。
說來,她上回為何典一半便跑了路,還不是因這掌櫃的磨磨蹭蹭,一塊玉,又是拿凸透鏡細看,又是盤問這玉的來歷,翻來覆去,頗有一種試圖將這玉佔為己有的意思。
她並非不識貨之人,這塊玉無論材質、成色還是雕磨都十分精嚴,沒個百來兩,決計不可能出。
隻怕這掌櫃壓價,她才揣著玉跑了。
誰想他竟又找上門來了?
胡掌櫃笑笑,彬彬有禮道:“上回夫人跑得快,還不容我估個值便沒了人影,我回到家思來想去,那玉絕非凡品,我家主子又是愛玉之人,恰今日身在錦州,便想讓夫人帶上寶玉讓主子瞧上一眼。”
說罷,胡掌櫃故作高深道,壓低嗓音道:“夫人不知,我家主子家財萬貫,若是這玉真能入了他的眼,隻怕要比估值翻上十倍不止。”
這話一落,面前的人眼都直了。
很快,胡掌櫃便將她請上了轎。
須臾之後,馬車便穩挺在闲安巷,胡掌櫃領著人前往前院小室。
宅子精致體面,可小徑上卻並無丫鬟婆子,難免顯得肅穆駭人。
婦人腳步微滯,遲疑一瞬,眼前的胡掌櫃已撩開帷幔,“夫人,請。”
她隻好惴惴不安地踏進小室。
與此同時,“噔”一聲,陸九霄擱下的茶盞,側身望去。
倏地,男人眼眸微眯,扶著茶託的指尖滯了一瞬——
“欸這不是……”秦義“嘶”了一聲,盯著她低低道。
眼前這個人,正是那日從京郊歸來之時,在一間成衣鋪子裡見著的婦人,孫氏。
孫氏亦是一怔,愣愣地望著陸九霄。
雖隻見過一面,但這個男人的骨相皮相,以及渾身那股富貴勁兒,任誰見過,都不會忘。
她足無措道:“你、你——”
“玉呢?”陸九霄臉色暗了暗。
孫氏訕訕,隻以為人不記得她。不記得也好,她忙從秀囊掏出一塊層層包裹的方玉,小心遞給胡掌櫃,還囑咐說:“小心拿,別磕著。”
胡掌櫃應了聲“欸”,呈上給陸九霄過眼。
這呈上的角度正正好在斜投的光影之下,那玉碧綠通透,光似都能通過玉佩投在掌心上。那正面雕刻的一個“忱”字赫然在目。
陸九霄接過,翻到背面。
玉佩背面雕刻著竹葉樣式的紋路,左下角還有一個微小的豁口,肉眼瞧不請,需得用指腹去摩挲才能發覺。
陸九霄額心跳了一下,本就因歇息不足而泛紅的眼尾,似是更深了一分。
一室眾人,唯獨他失了神。
玉佩可以造假,紋路可以模仿,唯這小小的缺口,假不了,也仿不了。
這是他十四歲那年與賀忱比劍交之時,鋒利的劍刃劃過玉佩時留下的口子。
那時候,他知曉這枚玉是賀忱出生之際,賀祿鳴特尋宮工匠所制。賀忱自幼佩戴,珍貴無二。
他因而心生愧疚,翻遍了全京都藝頂好的工匠,意圖將這豁口補上。
可當年制這塊玉佩所用的玉石,乃是西域進貢的千年水玉,紋路與色澤皆是獨一無二,其餘玉石,皆不適用。
是以,殘缺至今。
一時間,小室阒無人聲。小爐上的茶燒得正沸,“茲茲”作響,聽得都叫人瘆得慌。
孫氏咳了聲,試探問道:“這、這玉可是好玉,這位公子買是不買?”
陸九霄倏然抬眸,逼視道:“我問你,玉是從哪來的?”
“什麼從哪來的?喲,可不是我說,我若非家道落,日子貧苦,才不會將祖傳的玉佩當出去。”
“你確定,這是祖傳的?”男人眉間陰惻惻地挑起,唇角下意識彎了兩分。
識相的,都知曉他這是動怒的前兆。
“那是自然,你、你若是不買,就將玉還——”
孫氏話還未盡,那廂的人猛一拍桌,驀然起身,一側的護衛拔出佩劍,鋒利锃亮的劍刃便這麼毫無徵兆地嫁在了孫氏布滿頸紋的脖子上。
孫氏瞪大了眼,嚇得僵了身子。
“我再問你一次,哪來的?”陸九霄走近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