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氣氛正好時,他眼前忽然閃過一抹紅色,陸九霄身形一頓,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遂低頭去掰她的胳膊。
沈時葶不依,掙扎著拍開男人桎梏住她的,好一番折騰下來,陸九霄總算看清,那條纖細雪白的胳膊內側處,點著一顆守宮砂。
紅豔豔,明晃晃,由不得他看不見。
陸九霄怔了一瞬,頓時了然。
這些花巷子幾乎每隔幾日便會進新人,可不是每個新人都那麼乖順聽話的。
他眉心緊鎖,指甲刮過她臂上那顆朱砂痣,煩躁地閉了閉眼。
遂即,男人的動作生生止住,幾乎是毫無波瀾地,大一抬,將偎在身前的姑娘推開,那力道可沒有半分憐憫的意思,沈時葶猝不及防地被推到桌角,直撞腰側,她疼得有那麼一瞬間清醒過來。
但很快又被燥熱取代。
若是別的男人,此刻這種“箭在弦上”的情形,那是天塌了也不能停下來,陸九霄卻生生將那股子欲-火憋了下去,但臉色也實在算不上好看。
他低聲罵了兩句,很快將寢衣衣帶系上,轉身便要往屋外去。
可聽身後的又嬌媚呻-吟的哭聲,他腳步一頓,旋即回身,一臉默然地將人給提了起來,他喝道:“閉嘴,再哭就將你從這窗子丟下去,信不信?”
別說,許是男人口吻太過惡劣,都已近乎失去理智的人竟還哽咽停頓了一瞬。
陸九霄趁疾步去往湢室。
那兒擺著一個恰夠一人的木桶,裡頭的水早已涼卻,他半分猶豫都沒有,一松,“撲通”一聲,香香軟軟的美人頓時整個淹沒在水裡。
沈時葶掙扎著撲騰兩下,嗆了幾口冷水,扶著木桶邊沿喘著氣。
銀簪落地,烏發如墨,一雙月牙似的眼睛泛著點點水光,倒映著窗外雨後的點點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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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霄忽然停頓一瞬,在她看過來時,背身離開。
木門“吱呀”一聲輕響,陸九霄推門而出,對著門外護衛道:“去找老鸨拿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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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雨初歇,鑼鼓聲響,是寅時了。
四處昏暗無聲,唯有幾盞立於路邊的燈盞將迎安大道照得暖黃,車輪子碾過石板發出轆轆聲,驚了幾隻檐下歇息的麻雀。
陸九霄捏了捏眉心,換做誰,興頭之上被打斷,都不能有個好臉色。
他閉眼靠在車座裡的小幾上,想起那張紅撲撲的小臉,那幾聲軟軟的求救聲,和那滿的綿柔觸感,實在叫人喉嚨又澀又痒。
如此,他不由伸松了松衣領。
他勾了勾唇角,不住想著,那姓石的從哪兒找著這麼個姿色的丫頭,簡直要命。
然,陸家世子的聲名素來不佳,可唯獨一點,他不碰雛。
從來不碰。
更遑論是強迫。
倒也不是多高風亮節的品性,他隻是不願沾上這麻煩罷了。
那種以“初次”挾持男人的女人他見多了,嚶嚶抹淚,叫人頭疼。
思此,陸九霄憶起方才懷裡的人咬唇啼哭的模樣,他不由抬揉了揉耳根子,就是這種,才更麻煩。
風月之事於他,向來是銀貨兩清的事。他最厭惡算不清的爛賬和扯不清的麻煩。
他提壺斟了杯茶,仰頭飲盡,方才將心頭那一股火壓了下去。
一路行至璽園,馬車忽停,便有守門小廝拉開大門。
陸九霄剛踏進門檻,忽然頓住腳步,回頭問道:“方才哪找到的賀敏?”
尹忠一愣,難得世子爺還記得這事,忙道:“就在大門外頭,因主子吩咐過,您不在,此處不許外人出入,小廝便沒敢擅作主張放姑娘進裡頭,她在外淋了一夜的雨,說是要等著您。”
尹忠停頓一下,又道:“賀家派人來領,姑娘不願回,不瞧大夫,也不用藥,還是賀二公子親自來將人押回去的,姑娘走前說見不著你……她就病死。”
說罷,主僕人皆是沉默無言。
好半天,陸九霄才扯了扯嘴角,冷聲嗤道:“你讓她愛怎麼死怎麼死。”
這話尹忠便沒法接了,那賀姑娘再如何招人煩,也不是他一個護衛能議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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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沈時葶是被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吵醒的。
她一睜眼,印入眼簾的便是朦朦朧朧的煙粉色紗帳,依稀可見一道肥胖的身影並立在圓桌旁。
沈時葶剛屈起雙腿,脖頸下的酥麻感一下被喚醒,隻輕側了下身子,那腰窩處驀地疼起來,她“嘶”地倒吸一口氣,被人推至桌角的那一幕赫然被憶起。
同時間,昨夜裡的種種也一並湧上眼前——
她主動的迎合討要,燥熱難耐下的哽咽啼哭,湊在他耳邊的苦苦哀求……
那聲聲嬌媚,哪裡是一個正經姑娘能喊的出來的?
可最叫她驚恐的,還並不是這些。
是那間掛著暖橘色窗幔的香閨,李二握長鞭朝她一步一步走來,一步一步,笑著走來……
思此,姑娘緊緊閉上眼,渾身顫慄難掩。
沈時葶雙眼空洞地躺了好一會兒,她狠狠咬住下唇,掀開被褥,見渾身上下已是穿戴完好,便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聞聲,桌前的女人碎步上前,一把撩開了床帳,語氣微冷道:“醒了?”
沈時葶一怔,攥緊被褥,一聲不吭地回看過去。
石媽媽冷哼一聲,繃緊的唇角都藏著怒氣。這已經是第二次,第二次她掙扎逃脫,第二次傷了李家二公子,第二次給她惹了大麻煩!
可昨夜陸九霄發了話,她還不得不將解藥給她服下!
也不知為何,石媽媽那股子怒氣竟是忍得十分好,一點也沒對沈時葶發泄,反而撫著她一頭順暢的青絲,不冷不熱道:“既是醒了,便將傷寒藥用了,之後我會安排最好的教習嬤嬤授課,你肯不肯聽,最後總歸是要走出那一步。經過昨夜你也該明白,你願不願,我都有法子將你送上榻,難不成,你還指望夜夜都有人解圍麼?”
見姑娘神色微變,石媽媽繼續剜心道:“到了如今的境地,你也沒有他路可走,不是嗎?你說你若出了這花想樓,還能正經嫁娶嗎?”
這最後一句話無異於殺人誅心,可謂真真切切扎進沈時葶心裡。
石媽媽笑笑,倒也沒逼得太狠,留她一人思忖清楚。
木門“吱呀”一聲闔上,姑娘緊緊咬住下唇,抱著雙膝,一襲如墨長發掩住蒼白的小臉,因心攥得太緊,渾身都顫抖起來。
白日的花想樓無甚生意,冷清得很,連個人聲都聽不見。
好半天,緩過這股勁之後,沈時葶忍著渾身乏力,慢吞吞挪到門邊,拉開半扇門,便見一個粗衣小丫頭蹲在雕欄旁,見有動靜,她連忙起身道:“是沈姑娘吧?媽媽讓奴婢伺候您,見您沒醒,便一直在外頭候著。”
她約莫才十四歲的年紀,都還沒有及笄。
沈時葶抿了抿唇,才道:“我想沐浴。”
話落,她才發覺嗓音嘶啞難受,忍不住捂著唇咳了幾聲。
正此時,隔壁香閨裡傳來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喊聲,尖銳又急促,隻一下,便沒了聲。
沈時葶呆住,遲疑地往那頭看,就見兩個小廝拖了個女子出來,那人發絲凌亂,額上有一處很深的口子,還滴著血,血從臉頰滑過,瘆人得很。
她幾時
見過這樣的場面,當即呼吸一滯,嚇得挪不動腿。
經過此處時,其抓著女子雙腳的小廝一抖,竟是將人摔在了沈時葶面前。
那張布滿血痕、唇色死白的臉,就這麼毫無遮擋地暴露在她眼皮子底下。
沈時葶自幼泡在藥行裡,學過幾年醫,本能使然,她顫著身子伸過去,探了探女子的鼻息,當即臉色一變,雙摁著唇連連後退。
小丫鬟忙攬住她的臂,拍著她的背道:“姑娘莫慌。”
說罷,丫鬟忙將門給闔上。
隻聽她皺眉說:“那是一月前從清州來的楊姑娘,實在是硬脾氣,寧死不從,嬤嬤們也都沒了法子。”
沒了法子,所以就死了?
沈時葶從白日裡醒來便沉寂的心髒,因著這一句話,竟又劇烈地跳動起來。
安置好她後,小丫鬟便疾步去往上水閣,將方才一番情形細細道了一遍。
聞言,石媽媽眉頭一揚,驀地笑道:“早知如此,便早早叫她看清厲害才是,原還以為這丫頭不怕死,倒是我高估她。”
也是,這世上,哪有不怕死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陸九霄:我不碰,從來不碰,嚶嚶抹淚,叫人頭疼
第5章 小野貓
《芙蓉帳》05
這世上或許真有不怕死之人,但她怕,她怕極了。
自那日瞧見不該瞧見的之後,沈時葶便連病了足足日,夢那楊姓女子的臉換成了她的,驚得沈時葶夜裡醒來好幾次,又糊裡糊塗睡過去。
石媽媽也沒成想竟是這一招對她最管用,但實在不願好端端的美人就這麼一病不起,於是請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昂貴的藥,病榻上的姑娘才終於有了轉醒的跡象。
小丫鬟“咯噔”一聲擱下正擦拭的瓷白花瓶,疾步上前將她扶起,道:“沈姑娘,您可算是醒了!”
沈時葶望著四周的陳設裝飾,怔了半響反應過來,她不知又被誰挪到了木香閣。
她側了側頭,正欲回話時,便見繡花屏風處走出一個人影,身形纖瘦,姿態婀娜,光瞧衣裳,還以為是個十八的曼妙少女。可那張臉上,卻布了幾道明顯的皺紋,顯然是個年女子。
不待沈時葶心生疑惑,小丫鬟便立即道:“這位是妙娘子,是金盛錢莊金大當家的小夫人,媽媽特意請來為姑娘授課的。”
聞言,沈時葶微微一頓,哪家的小夫人這般打扮,她稍一思量便明白,恐怕也是青樓出身,否則怎麼可能接這種生意?
沈時葶打量著妙娘子,妙娘子自也打量著她。要不怎麼說豆蔻年華的姑娘最水靈,她瞧著眼下這張臉,那當真是嫩得能掐出水來。
她心下微微感慨,既是感慨眼前姑娘的迤逦之姿,也是感慨自己的容貌不再。
“妙娘子。”小丫鬟見她遊神,忙低喚了一句。
妙娘子回神,往前兩步道:“石媽媽找到我時,與我細說過姑娘的境況,既曾是商賈世家,不知可學過琴棋書畫?”
沈時葶頓了頓,自是學過。
她出生頭幾年,沈家還隻是個一貧如洗的農家,沈延也不過是村鎮裡的小郎。到她六歲大時,沈延出了幾趟城,做起藥材生意,沈家的境況才慢慢好起來。
沈延對她很是疼愛,家富裕後,別的姑娘有的,他都盡可能也給她。哪怕阿娘不樂意,沈延偷著也要給。
他說過,姑娘家懂幾門才藝,將來才能嫁個比阿爹好的男人。要溫柔,會疼人,斷不能讓阿葶受委屈。
沈時葶壓下心的酸澀,無甚情緒道:“會一些。”
妙娘子甚是欣慰地點點頭,念起石媽媽的話,她又試探一問:“既如此,不若先授姑娘斟酒的門道,可好?”
所謂斟酒,不過就是為客主斟酒。
所謂門道,也不過是討男人歡心的法子。
床榻上的人身形一頓,良久,久到妙娘子以為她大抵不會再開口時,姑娘緩緩抬眸,嗓子像卡了刺一樣,一字一字道:“有勞。”
病這一場,她好似鬼門關走了一遭,前些日子的寧死不從,在人命面前,好似都顯得無足輕重。
她頭一回知曉,原來從前嬤嬤們說,女子的貞潔、矜持和臉面比性命重要,這話原是難做到的。
當真到這一步,誰比誰重要,那便不是憑書裡說了。
沈時葶垂下眼,那雙驚豔人的眸子裡頭灰灰暗暗,妙娘子太熟知此般神情,那是無路可走,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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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沈時葶乖順聽話後,石媽媽對她的好,全都表現在明面上。
雲霏妝花緞、金線織錦紗裙、雲鬢花顏金步搖、白玉耳墜、珊瑚釧,無不是頂頂上好的物件,一口氣送去木香閣這麼些,難免叫人看著眼紅。
可石媽媽這些好,都需得用命還的。
今夜,不管她願不願,那間她逃過一次的屋子,這一回,她得自個兒一步一步走進去。
沈時葶定定坐在妝臺前,瞧著一張描得精致無比的臉,魂魄好似都不在身上了,雙眼無神,一動不動。
銅鏡前擺著一妝奁剛送來的首飾,小丫鬟挑揀了兩個金閃閃的往她發髻上簪,襯得她渾身金燦燦的,貴氣逼人。
小丫鬟驚於姿容,久久呆怔,卻見她眼眶微紅,忙提起一口氣道:“姑娘莫哭,這淚珠子一掉,妝面可就花了!”
沈時葶磕住下唇,卻是不敢再哭,也無甚好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