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骓問她笑什麼?
鍾彌說:“我們這樣搞得像地下黨接頭。”
“我不知道今天彭東瑞會來,還他媽帶了兩個女的過來,不過這個場子,他的確也是常客,巍哥倒是少來。”
“嗯。”
“別搞的你不高興,到時候四哥肯定怪我。”
鍾彌端來自己的軟飲,笑笑說沒事。
上了桌,鍾彌就坐在彭東瑞對面。
男人窄臉,單眼皮,眼裂狹長,瞧人時態度傲慢,透著一股子戾氣精明。
他兩側各坐了一個女人,一動一靜,享齊人之福。
動的那個衣服穿得少,話卻多,緊身裙子勒住胸口,稍有大動作,洶湧得嚇人,靠在男人懷裡,一些沒營養的耳鬢廝磨,引得彭東瑞好幾次發笑。
而靜的那個,穿香檳色緞面裙,平直肩線搭著女士西裝,是沈弗崢的前女友。
在國外留學談的那個,少說九年前了。
她聽蔣骓說,她現在跟彭東瑞,是有名分,會被帶出門社交的那種女朋友。
可有時候這位風流倜儻的彭少心情好,也不止帶她一個出來。
就譬如今晚。
鍾彌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幾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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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來毫不在乎身邊的男朋友正跟別的女人調情,察覺鍾彌視線,卻下意識挺直脖頸,做更漫不經心的姿態,將一支細長女士煙抽出美豔又寂寥味道。
鍾彌沒有正經上過多少次賭桌,這晚盛澎不在,沒想到她也運氣好,一路殺紅眼。
玩到深夜,臺面上這一局的籌碼已經堆成小山。
她抓到三張A,還欠一張紅桃。
太順了。
似金庸小說裡神功將成的血熱。
她甚至有些急不可耐,沒捏牌的那隻手,指尖極小幅度地摳了一下桌面絨布——她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麼好牌會到她手上。
對面坐的彭東瑞加了新一輪的賭注,捻牌看牌,唇邊吐著煙,一雙窄目隔薄煙昏燈,陰惻惻看著鍾彌,斜唇一分笑,不懷好意,明目張膽。
過濃的煙味觸手一樣延伸,空間似被圈成鬥獸場。
鍾彌呼吸道像黏住紙屑一樣幹痒,手邊的飲料已經喝完,檸檬片見底,她忽然不舒服,低頭用手捂著嘴,咳了兩聲。
旁巍掃來一眼,將所剩不多的煙,戳進煙灰缸裡,望向彭東瑞。
後者無視旁巍的提醒,隻笑著說:“這種場合還沒來慣?真是難為鍾小姐了,要習慣啊,不然以後怎麼玩?”
說完深吸一口煙,朝他懷裡摟著的女人臉上吹,那個看著比鍾彌還小的姑娘嬌笑著貼他更緊,撒嬌說燻死啦。
鍾彌頓時泛起一陣不適,心理大於生理,隻捏牌的手指稍稍用了用力,沒表現出來。
這時門口有動靜。
彭東瑞目光越過鍾彌的肩,挑眼一看,唇邊笑弧立時加深,也變了味。
隨即,鍾彌聽到一聲刻意又熱情的招呼。
“呦,稀客,沈四公子來了。”
鍾彌背對著,聽到腳步聲,心髒陡然一沉,也摸到荷官發來的新牌。
牌面微涼,觸在指尖。
不知為何,那一刻,她偏篤定。
她的決勝紅桃A來了。
第49章 賞味期 無憂亦無懼
那張牌, 鍾彌正要翻。
對面噴過來的煙味再嗆呼吸道,惹她垂面,用手掩嘴又咳了兩聲。
下斂的視線裡, 她瞧見一隻指節修長有力的大手,關節收攏, 搭上她的右肩,不輕不重地捏按了一下。
她側仰頭望去, 然後將自己的手心覆上。
她坐, 他站。
沈弗崢並沒有看她,薄唇抿作一條線,微抬下颌的樣子,冷淡又蔑然。
話是朝對面說的。
“煙掐了。”
場面有兩秒的僵持,那支香煙還在彭東瑞手上持續燃燒, 他面上的笑容依舊, 好似此刻在沈弗崢面前收攏半點,都會立刻落了劣勢。
他身邊穿香檳絲裙的女人,勾來一隻水晶煙灰缸, 擺他面前, 話也說得妥當:“這麼多女孩子在呢, 你也不怕燻著你懷裡的那個?”
描暗紅指甲的長指掂了掂那小姑娘的下巴,仿佛逗弄一隻小寵物, 比男人更會逗弄。
彭東瑞看她輕佻又自然的動作, 目光快速地斜覷一眼沈弗崢,轉回去, 話說得含糊又曖昧:“這麼多年了, 你倒是還很貼心。”
女人面上紋絲不動。
那小姑娘也是有眼色的, 有時候臺階擺出來還不夠, 這些人高貴,還得請著下,於是她拿剛剛說過“燻死啦”的撒嬌樣子,又跟彭東瑞撒嬌說著,人家怕嗆嘛。
隨後,乖乖巧巧取了煙,替他去滅。
沈弗崢沒瞧對面那場戲,剛剛說完話,他便轉過視線,微蹙心眉,叫服務生去開窗通風。
那隻煙的餘燼在煙灰缸底部碾滅時,過窗的夜風毫不客氣地掀進來,一時間,桌上紙牌簌簌翻翻。
沈弗崢弓下身,陡然靠近鍾彌臉側。
手臂伸出,指尖落在桌上,如定乾坤一般替鍾彌按住那張被風翻開的牌。
他稍偏頭,近距離望進鍾彌盯著他的那雙眼睛,他看見自己與碧罩燈下的燈影一同漾在她瞠著的眸光中。
鍾彌看見他嘴唇動了,帶笑說。
“手氣不錯。”
她從微愣狀態復蘇一樣眨眼,轉去看臺面。
他手指下按的,是一張紅桃A。
她的決勝紅桃A真的來了。
荷官替鍾彌收回大摞籌碼,這一局結束。
對話卻才剛剛開始。
“沈四公子,不上桌玩兩把?”
降溫夜風吹進來,煙味蕩空,仿佛也吹散不久前一擦即燃的火氣,彭東瑞跟沈弗崢搭話的語調,仿若兩人是好友。
沈弗崢手臂搭著鍾彌身後的椅背,還是慣常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點到為止的禮節,由他做來,很多時候不像抬舉,像一種冷淡的施舍。
他音色淡淡的:“我的人不是在桌上嗎?她就是我,你輸給誰都是一樣的。”
“鍾小姐今晚運氣的確好。”
彭東瑞也笑著點頭,話音卻不動聲色一變,“新手嘛,線上賭博新用戶充值都是要返水的,不拿點甜頭出來,她們怎麼肯入局啊?”
說完,他將問題拋給鍾彌,“鍾小姐,去過粵市沒有啊?”
鍾彌興致缺缺地答:“沒有。”
彭東瑞話興很濃的樣子,他跟鍾彌沒過節,甚至可以說鍾彌變相幫過他一個大忙,他家裡那個上不了臺面的私生子,他早看不下去了,但沒辦法,這麼多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忍著。
偏偏沈弗崢有本事,為了一個小姑娘,說把人打發走就打發走,手都沒髒一下。
彭東瑞多少有點不是滋味,少了眼中釘,又好像忽然多了肉中刺。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鍾彌說:“鍾小姐有機會可以去那邊玩玩,粵市地方雖然有點小,倒也挺有意思的,那邊的酒店窗戶都打不開,你知道為什麼嗎?”
鍾彌沒說話,隻與他有一個眼神交鋒。
彭東瑞忽的笑一聲:“怕人跳樓啊!”
“昨天還是小賭王呢,今天就輸光家當,跟做夢似的,輝煌一刻人人有,可人生多得是下坡路,鍾小姐,今晚多贏點啊。”
鍾彌知道這是話裡有話。
她也非常明白一件事,人要和所在的圈子匹配,有麼有錢權,有麼有情分,否則談什麼平等尊嚴都是可笑的。
而拼命維護所謂的尊嚴,就像古裝劇裡瀕臨城破的圍牆,無論怎麼嚴防死守,最後場面都不會好看。
本質上,尊嚴就是不容他人觸碰的東西,像不存在一樣放在那裡,才是最好的狀態。
於是鍾彌真當聽笑話一樣不過心,隻大大方方地亮牌,人美聲甜。
“好哇,彭先生這麼有經驗,那就麻煩你多走一截下坡路,讓我今晚這輝煌一刻更輝煌吧。”
她是笑著的,無憂亦無懼。
蔣骓的發小在旁邊看到鍾彌亮出的牌,立馬咋舌說:“我靠!上一把抓葫蘆,這一把抓同花,你這運氣不去粵市賭一把,真的都虧了吧!”
沈弗崢輕捏她燦爛笑臉,眼神親昵又溫柔。
“她運氣就是好的。”
那話聽著不像感慨,好像理所當然。
散場時,已經是新的一天。
小樓下,夜風更甚。
立於黃昏黎明中的時間點,是一天裡最冷的時候,鍾彌穿上沈弗崢的西裝外套,柔軟的絲質內襯貼在手臂皮膚上,很快生暖。
上車前,鍾彌往小樓門口看。
彭東瑞的車並沒有帶走那位謝律師,她手指按打火機,掌心火光一瞬照亮面孔裡的急欲,好似這根煙的癮,忍了很久。
鍾彌年紀輕,從她生命裡劃去九年,她還不太知事,九年可以讓人生疏到面對面坐著,不回避,也無情緒。
她不能想象。
後車鏡裡的路燈樹影,漸遠漸小,最後在平穩的拐彎中徹底消失。
鍾彌看著沈弗崢,兩度欲言又止,隻覺得自己奇怪,為什麼會想問“你和前女友一點感情都沒有嗎”這種問題?
這種好奇,無關拈酸吃醋,像落入一池冷水裡,自知水性再好,也終會沉進湖底。
她不敢承認自己是在怕,怕自己也有成為“沈弗崢前女友”的一天。即使是想象,她也無法坦然坐到他對面的位置上去,與他事隔經年對視,接受他毫無波瀾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