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很淡,把鍾彌毫發無損的手機遞過來。
鍾彌揉了一下手腕,搖頭說沒有,接過自己的手機時,面色有一絲不自然。
因為剛剛腦子裡冒出一個離譜的想法,想法被他的聲音打斷了,但因離譜而生的尷尬沒有。
反有擴大之勢。
雨天的公交站,酒吧的後門口,還有今晚。
他像是氣定神闲坐著那輛黑色A6滿州市巡邏,以欣賞古城風景為名,實則是看她有沒有在外頭惹是生非。
比之胡葭荔幹片警的堂叔效率還高。
一逮一個準。
“那個,剛剛那個人是——”
鍾彌剛試圖出聲就被沈弗崢打斷。
他神情從容,似什麼高級督察翻開過去的案底,平平淡淡接住鍾彌的聲音:“你那三個不好講的對象。”
頓一秒,嚴謹補充。
“之一。”
“呃,”鍾彌頰尖感到發熱兆頭,“……沈先生記性真好。”
“偶爾。”
畢竟盛澎口中錯過都可惜的場面實在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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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兒那天晚上就沒講清楚,雖然不好說,但此刻,鍾彌還是硬著頭皮試圖解釋,以免之後再有誤會。
“其實不是……剛剛那個人他之前居心叵測追我朋友,我隻是幫朋友看清渣男的真面目,策略性地跟他接觸過一下,給他算過手相,但我跟他沒有半點關系,我朋友現在跟他也沒有關系了,他可能有點懷恨在心,至於那個姓徐的,那次在酒店都跟你說了,隻是同學,他單方面追我,他媽媽還不同意,你也看到了。”
聲音越說越說弱。
“還有一個呢?”
鍾彌抬眼望著他,表情訝住。
隨即聲音卻慢而不自覺地脫口,就像在課堂上猛然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一站起來,腦子還沒開始運作,聲音卻已經支支吾吾在鋪墊了。
“他,他啊,他是我高中談的……”添一個字,她糾正道,“談過的。”
“很緊張?”
他嘴角匿著淡笑。
既有年長者俯下的溫和,又帶一種講不出的從容氣韻,也很刺激年下的反骨。
鍾彌立馬說:“才沒有!”
她想裝著雲淡風輕,拉近彼此氣場上的不對等,反而弄巧成拙,顯得語調更加心虛,“隻是說事實而已,有什麼好緊張的。”
鍾彌反客為主,主動向他提問:“沈先生怎麼會到這附近來?晚上有應酬嗎?”
鍾彌記得,這附近臨湖有個名字聽著就風雅的會所,白日裡看著清煙冷火,入夜車來人往,燈火煌煌。
沈弗崢回答:“算吧。”
“真巧啊,就又碰見了,還被你認出來了。”
相比於鍾彌的小聲嘀咕,沈弗崢大方坦然得多。
“沒辦法。”他看著鍾彌,“你有點顯眼。”
坐在車上都能一眼注意到。
鍾彌愣了一下。
沈弗崢說的是實話。
車子開到附近,無目的望著窗外夜景的視線,忽然就有了聚焦的地方。
她站在路邊,低頭看手機。
白色吊帶和寬松短褲,蘆草綠的薄襯衣,潦草捋起袖子,肩上搭著的包和鴨舌帽都是淺咖啡色,簡單漂亮,不費力氣。
起初一眼也隻是覺得像,因為隻能看見一部分側臉,這時候有個流裡流氣的男人走過去糾纏,她掙手時偏了一下臉。
他就確定了。
“停車。”
本來車速就不快,安靜的車廂裡響起偏低的聲音,司機立馬看後車鏡,窺見沈弗崢眉頭輕輕皺起,動作利落靠邊停下。
提到車子,鍾彌往路旁看去。
沒瞧見那輛已經有了印象的黑色A6,一輛本地車牌的銀灰邁巴赫,靜靜停在不遠處的行道樹下。車邊戴白手套、疊手等著的司機也臉生,不是豐寧巷七進七出的趙子龍,鍾彌也沒見過。
“您這寶駒,可比那天的A6氣派多了。”
那晚女明星打量車子的眼神,鍾彌瞧得清楚。
她嘴裡的話總像春天的筍,乍然冒出,十分新鮮。
寶駒?
沈弗崢勾著唇角,順她視線回身望一眼:“老林辦事去了,酒店配的車。”
家裡不是沒親友來州市時入住那家酒店,鍾彌可沒見過他家給客人出行配這樣的邁巴赫和戴白手套的新司機。
天知道又是誰上趕著獻殷勤。
忽然想到這種過分殷勤可能代表著什麼,鍾彌訥訥地將視線移回眼前,表情似白紙洇進水裡,淡,又透明。
她沉著心思看沈弗崢。
蒲伯說他姓沈,是京市來的,可在京市姓沈代表什麼,鍾彌並不知道,外公那位故交沈老先生是什麼人,鍾彌也不知道,而眼前的沈弗崢是什麼人,鍾彌更不知道。
牽一發而動全身地想到許多問題。
可最後,她隻問了一個問題。
像那張湿紙被打撈上來,軟得不像話,隻得小心翼翼攤開。
“你那個名字,沈弗崢,fuzheng,是哪兩個字啊?”
“感興趣?”
主賓語皆缺,單單三個字,一股莫名又不突兀的曖昧拂向鍾彌,烘著她,像不慎途徑空調外機,夜晚蟄伏的燥,倏然被挑破。
她本來不想認:“也不……”
偏偏他這次幹脆,截她話頭:“我名字起得不太好,也不太好講,你伸一下手。”
鍾彌便隻好虛虛攤開掌心。
他的食指劃著橫豎,指腹幹燥,比著她柔軟的手心,觸感有點糙,密密交錯又預示著她人生軌跡的紋路,被他劃得有一些發酥。
鍾彌指端微小地顫動了下,垂眼盯著筆畫走向。
有一瞬怔神,她覺得自己這個手部姿勢,像在接什麼從天而降的東西,因渴望而要攥在手裡的東西。
落下的是什麼呢?
“是這兩個字。”他寫完說。
鍾彌下意識攥住了手,禮貌性地誇贊一句,為什麼說是禮貌性,因為她根本沒有特意去想,幾乎是脫口而出。
“自嘆弗如,遠山峣崢。這名字很好。”
沈弗崢這名字跟他快三十年,這樣的解釋,卻是第一次聽。
“現在要去哪兒,我送你。”
鍾彌矜持道:“會不會打斷了你夜遊?”
“夜遊稱不上,隨便逛逛。”
他跟鍾彌說,之前倒是有人給他安排過一個資深導遊,嘴皮子的確很好,肚中有墨水,引經據典,談古論今恨不得往前翻幾千年歷史。
“聽著——”
他聲音一頓,面上的委婉是禮節性的歉意,實則非常挑剔,“比我在劍橋上唐代史還無聊。”
鍾彌失笑,心裡又悄然記著,哦,原來他之前在英國讀過書。
“之前有朋友來州市玩,我倒是當過導遊,不過——”
鍾彌捋捋耳邊的碎發。
“不專業。”
他講話紳士:“那我有這個榮幸體會一下不專業嗎?”
鍾彌微聳肩,臉上是這個年紀小姑娘獨有的肆意神採:“不包退不包換,該導遊還不接受任何差評哦?”
他偏開頭,輕輕笑了。
路邊的欒樹葉尖在夜風裡動,感受她那個方位吹來的風,他毫無抵御意思,很舒服地沉浸其中。
“這就開始了?這也是‘不專業’的一部分?”
鍾彌哼哼說:“嗯!獨家定制,體驗感還好嗎?”
揚首間,她帽檐下的眉眼猝不及防曝露在路燈下,瞳仁雪亮。
“非常,好。”
男人悅耳的聲線拖著低低的字音,繞著纏綿不清的意味,他說著,衝她配合一個小幅度的頷首動作。
似乎受不住這樣的對視,鍾彌挪開些視線,看著隱在燈影後老城建築,輪廓疏淺有古韻。
很難叫人不感嘆夜色撩人。
沒讓司機代勞,沈弗崢親自拉開車門,鍾彌背著手,大大方方上車。
就這短短幾天時間,之前同行過的那一段缺燈的青石路,已經設施完善,兩側住房被暖黃光暈勾勒出柔和模樣,車前燈融入其中,緩緩開進。
這次司機順利將鍾彌送到家。
告別之際,沈弗崢按下車窗提醒她,最近出門多注意,盡量不要一個人,那個男人看著不太像善罷甘休的人。
鍾彌知道他說的是賀鑫,站車外,點著頭說:“知道了。”
她揮揮手,嘗試再度告別:“那……拜拜?”
他在車窗裡“嗯”一聲,淡淡說:“以後找對象眼光好一點。”
說話像長輩,還是頗有權威、毫無商量的那種,鍾彌咬咬唇,一瞬的心亂叫她不想去計較,她虛虛應一聲,自以為自然地轉移話題:“等我想一下遊玩路線怎麼安排,我會去酒店找你。”
很傲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