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露出場合上的驚訝之色,本來要順著話題繼續穿針引線,沈弗崢見鍾彌微微努了一下嘴,那是一個仿佛在說怪沒意思又有點可愛的小表情。
小姑娘真的嬌壞了。
偏偏還嬌得落落大方。
他正不動聲色想著是誰把她寵壞的?她那位一生清雅朗正、不苟言笑的外公麼?思疑的同時,言語上卻不自主分了心,打斷那人的話。
“說好了今晚不談公事。還是在讀書的小朋友,再這麼聊下去,聽著會覺得很沒趣了。”
誰是還在讀書的小朋友。
眾人心知肚明。
而沈弗崢這兩句無稜無角的話,一語雙關,借鍾彌之口說沒趣,看似隻是寵著小朋友,實際上也是他覺得沒趣。
四兩撥千斤,眾人隻能應和。
晚宴過半,鍾彌沒上到妝的脖頸耳尖開始微微泛粉,沈弗崢側低下頭,聞到她發間清淡的香。
宴廳裡燻過木質香,經脂粉酒精一泡,早就糅雜成一種說不上好不好聞、卻是宴會獨有的濃鬱氣息。
可能身在其中不自知。
他靠近鍾彌時,仍覺得她的香味,是清涼又獨立的。
用酒杯示意方向,他在鍾彌耳邊說:“不要喝多了,那邊有餐臺,去把你的酒換成果汁。”
鍾彌捏住杯柄,目光掃視一圈,輕晃晃這杯比她年紀都老的Latour,憑心說這種酸澀和醇香並重的紅酒她品鑑不來,但得知酒莊年份,又難免有些暴殄天物的自責。
“我用果汁跟他們喝,會不會顯得不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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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鍾彌手裡的杯子取走,隨意放進穿場服務生的酒盤中。
“在這裡,你可以不禮貌。”
尋到一份心儀甜點,小銀叉攜細膩奶油入口即化,鍾彌抿起唇還在細究他方才的話,在這裡是指哪裡?
他的身邊嗎?
鍾彌不禁拎拎嘴角一笑,舌腔溢出一絲奶油甜味。
她沒有再上前,靠在餐臺邊,不遠不近看著沈弗崢,見識了這位沈四公子的別樣風採,衣香鬢影,遊刃有餘。
眾星捧月的吹捧場面,鍾彌不是沒見過,隻是他過分出塵,連這些阿諛奉承,落在他身上都恰如其分,好像他本就如此。
擔得起如此盛譽。
晚宴後,司機將車開來公館門前,他們正要走,忽然閉合的車窗被敲。
一道悅耳的女人聲音傳進來。
“沈先生,方便送我回酒店嗎?”
深色玻璃徐徐降下,車窗外那張臉,一見之下,叫鍾彌都不由吃驚大手筆。
州市這樣的地界,終是不如炊金馔玉待鳴鍾的京市,今天這場晚宴規格並不算高,也像是在遷就某人,刻意低調。
可這樣頗有名氣的女明星,能被請來為這晚宴的餘韻收尾,這位試圖巴結沈弗崢的幕後金主,著實擔得起一句誠意十足。
鍾彌沒忘自己今夜的任務。
愣神隻在幾秒間,窗外那位女明星亦在打量車內的鍾彌,顯然是驚訝,她不知道這位據說位高權重的沈先生車上已經有了人。
鍾彌煙視媚行,往沈弗崢肩上一靠,嬌嗔道:“沈先生好雅興啊,今晚是要玩雙的麼?”
說完靡詞,她笑著斜乜車窗外,軟緞般的聲音,吹氣如蘭,也帶著一絲挑釁。
“這位姐姐,都會玩什麼啊?”
到底是公眾人物,平日也端慣了架子。
女明星霎時變了臉色。
她收的錢裡可不夠這種惡心人的項目,要不是前陣子去粵市輸了太多,窟窿填不上,這筆錢又剛好來得爽快,這種地方她都不願意來。
畢竟早不是剛入圈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所謂位高權重的老板她見得多了,老板還分三六九等呢,眼簾一瞥,不過一輛A6,算得了什麼。
後來有人叫她去網上搜搜這車,再打聽打聽沈弗崢之前都是跟什麼人打交道的,繼續開A6可能隻是因為他低調慣了。
她才恍然知道,自己曾經錯失一個多麼好的機會。
女明星走了,車子徐徐駛入濃深夜色中。
沈弗崢誇她演得真。
“也不都是演啦,沈先生這樣的人中龍鳳,自然是要搶破頭的。”鍾彌離開他肩膀,眼底燦笑,卻半點真意也無。
今晚陪沈弗崢應酬,雖然有他“可以不禮貌”的縱容,鍾彌還是喝了不少酒,這會兒坐車不舒服,頭暈胸悶,想下車走。
任務已經完成,她拿起自己的手包,大大方方一傾身,麻煩司機在前頭靠邊停,跟沈弗崢說:“沈先生不用送我了,我不太舒服想吹吹風,就在這兒下車了,祝您——今夜好夢!”
沈弗崢自然不會讓她一個小姑娘深夜逛大馬路,太不安全,萬一出了事,也不好和章老先生交代。
鍾彌倒叫他不必憂心這個。
腦後的木簪子一拔,烏濃長發微卷著散開,仿佛完成任務卸下了旗袍美人的面具,雙臂張開,倩影融進夜幕。
“沈先生,這裡是我家唉,我很熟的,我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我讀的高中離這兒不遠,這邊的每條路我都認識,不會不安全的。”
她頭發散開、飛舞,一時從她方位吹來的風裡都有了香味。
沈弗崢聞到,又分辨,像夜間盛放的花,重瓣潮湿,帶著薄露一樣的新鮮香氣。
忽而怔思,他想起,拜訪章載年那天,章宅的老僕人稱她為彌彌小姐,問及是哪個彌字。
對方說,弓爾彌,是“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的彌。
時隔數日,他才恍然,她的單名一字,是多貼切的形容。
“你想吹風,我可以陪你走,就是要麻煩鍾小姐領路了,這裡我不熟,至於我的安全——”
他稍稍彎唇,似夜風撩起一頁薄紙,聲線融了酒精,不那麼清凜。
“也仰仗鍾小姐了。”
鍾彌短暫頓住,後又失笑,露出潔白貝齒:“好吧。”
附近有個植物公園,不過已至深夜,看不見什麼人影。
州市空氣好,植被覆蓋率很高,即使是城市中心也有多處保留著古都風貌,隨處可見葳蕤花木,連一些街道路燈的設計,都如舊時燈盞,古色古香。
路過斜坡花圃,青石板路兩側,粉薔薇開得正盛。
鍾彌摘花扎了手。
她皮膚白嫩,刺間立刻冒出一點顯眼的紅。
輕輕“咝”了下,她低頭看這傷處,哝聲自言:“果然我媽說的沒錯,竊玉偷香風流事,色字當頭一把刀。”
沈弗崢聽了個新鮮:“你家裡教你這些?”
“教啊。”
鍾彌輕快應著,捏緊微微刺痛的指尖,朝沈弗崢看去。
女明星自薦枕席都岿然不動。
“我感覺,沈先生比我更懂這個道理。”
她將摘來的花別在耳邊,夜風撫撩絲絲縷縷的碎發,如軟雲薄霧,她挽起,又一次次被吹散。
沈弗崢不動聲色看著她。
良久才出聲說:“色字當頭一把刀,我記著了。”
第8章 掌心字 自嘆弗如,遠山峣崢。
胡葭荔生日當天,中午和家裡人慶祝,晚上約著三五好友在一家烤肉店慶祝。
臨晚,鍾彌去提了蛋糕,打車赴約。
除了鍾彌,剩下三位是胡葭荔的大學室友,雖然鍾彌跟她們不太熟,但都是性格投契的女生,相處也愉快。
餐前幾個姑娘忙著拍照打卡,餐中等肉熟的功夫,一邊聊天一邊修圖,兩個小時,流水一樣自然淌過。
散場等車。
胡葭荔有位室友是外地人。她們大學還沒開學,為了給胡葭荔慶生,室友提前拖著行李到州市,今晚得歇在胡葭荔家裡。
鍾彌在路口夜風裡戴上鴨舌帽,讓她們打車先走。她家離得最近,就算殿後,到家也不會太晚。
烤肉店不在市區。
這個時間,車有點難等。本來就車輛寥寥的馬路上,過去兩輛出租都還亮著有客的燈牌,於是鍾彌拿出手機,打算刷會兒微博消磨時間。
沒想到熱搜榜上有她認識的人。
詞條不是很靠前。鍾彌點開,跳出的文字圖片都跟暑假檔某部古偶劇相關,新人女二扮相美,可惜路人緣一般。
好幾個影視劇大v說她是吃人設紅利,沒靈氣,戲路窄,以後估計也隻適合演這種木頭美人的角色。
往下翻,有條評論提到她非科班出身。
樓裡就有人說她讀京市舞校,底子應該也不差吧?緊接著一個自稱京舞的學生回復說,拜託去打聽打聽,她大二就不念了,有人捧著去闖蕩貴圈啦。
手指一按,鍾彌煩心地息了屏。
沒想到視線挪到一側人行道上,看到了更叫她煩心的人。
賀鑫就是衝著她來。
鍾彌他沒泡著,拆二代的傻白甜女朋友又跟他說分手,不是傻子都能想通,之前那出女神傾心是什麼戲碼。
手機在拉扯中脫手時,鍾彌怒氣已經到了巔峰,心一橫,想著最好摔得碎一點,待會兒她就叫胡葭荔那個當片警的堂叔過來抓人,今晚這渣男別想好過!
可是手機沒碎。
鍾彌餘光就看著它作高拋的一道弧,急速墜下時,穩穩落在一隻骨節修長的手掌中,繼而那隻手的主人走近,用另一隻手折賀鑫的腕子。
動作看起來非常輕巧,但賀鑫不僅立馬松開了抓鍾彌的手,還嚎叫得跟被按住痛穴一樣。
鍾彌下意識往沈弗崢身邊靠了一步。
他一推一松,賀鑫朝後踉跄兩步,險些摔倒。
“滾。”
賀鑫是怎麼狼狽跑走的?有沒有懷恨在心地盯著自己?鍾彌不知道,她看著憑空出現的沈弗崢沒緩過神。
她曉得州市不是什麼大城市,但卻也不知道州市小到容得住這樣頻繁的偶遇。
和同一個人。
“手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