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彌道行還是淺,又是被寵大的,聲不高,氣卻不小:“不熟,倒是高中跟徐公子同過窗,徐夫人可能對我有什麼誤會,怕我沒分寸,所以過來提點我兩句。”
徐總誠惶誠恐,望一眼徐夫人,後者立時換了局促神色。
她哪知道鍾彌跟沈弗崢還有這麼一層聯系,徐夫人一時攢拳幹杵著,那隻kelly都被手腕壓得有些變形,包的主人顧不上了,心思都在鍾彌身上,不知道該怎麼補救賠罪才好。
徐總目光窺探,猜兩人什麼關系。
沈弗崢完全沒在意他們,手臂輕輕一收,攏住鍾彌肩頭,如同是在哄家裡鬧脾氣的小朋友。
鍾彌斜身靠上他,瞳孔微震,他這麼一攬,她立時像一張松散竹席被收緊了編線,竹骨條條束到一處。
鍾彌整個上身局促僵硬。
心想,這狐假虎威的戲碼會不會演得太真了?
男人身上淺淡的木香,似深谷雪柏的泠然,在她嗅覺裡銳化清晰,侵擾神智。
倏然,眼皮一跳。
鍾彌脫離走神狀態,聽見沈弗崢的聲音,在近到不能在近的地方,輕輕震她耳膜。
“彌彌年紀小,章老先生又就這麼一個外孫女,平時寵慣了,隻教她待人有禮,想來可能是徐公子誤會了,我們彌彌家教很嚴,這方面,徐夫人倒是不必多慮。”
他音質冷,如薄冰與薄冰之間的碰擊,不溫不火的話,經他唇齒都另生出一層矜貴。
仿佛“家教很嚴”“不必多慮”是虛話,實則是敲打他們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高攀得起鍾彌。
徐總徐夫人面色惶惶,以為得罪了鍾彌。
也因此得罪了沈弗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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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市不如京市的商圈那樣盤根錯節,如今活躍的這批商賈幾乎都是近十幾二十年憑運勢起來的,而小地方的運勢,看人勝過看天。
貴人說下雨,州市不會有晴天。
這次京市資本帶著這麼大的項目過來,半個古城區包括繞城河道,跟政府合作開發,光是預熱的消息就炒了兩年多,各方人馬早就蠢蠢欲動,伸長脖子想來分一杯羹。
沈弗崢不是他們能開罪起的人。
來州市的遊客都知道,陵陽山寺宇林立,神仙眾多,廟要撿香火旺的拜。
三炷香都已經點好了,好不容易到佛跟前,忽然有了今天鍾彌這出,不知道這個頭還能不能安然無恙磕下去。
徐家夫婦走後,鍾彌陪他去釣魚。
鍾彌還沒從“緊束竹骨”的僵硬狀態裡徹底走出來,步子走著走著就慢了,他本來就高,腿又長,鍾彌不聲不響就落了沈弗崢好一段距離。
他回首,第二次說話,她才回神。
“鍾彌?”
他問她會不會釣魚。
本想說釣魚不就是甩個杆子等魚上鉤,有手就會?可又想,可能他是專業人士,連“等魚上鉤”都頗有講究,於是沒隨著性子胡亂發言,乖乖搖頭說不會。
她說不會,沈弗崢就沒叫人再添一柄魚杆,繼續往木道盡頭的湖區走。
鍾彌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在心裡小聲嘀咕,剛剛在徐總徐夫人面前還一口一個彌彌,現在成了連名帶姓的鍾彌。
他的親和力是彈簧嗎?可伸可縮?
鍾彌陪坐,看著西沉的落日,有些無聊,岸邊鋪路的小石子粒粒分明,又圓潤趁手,她時不時撿一顆往湖裡丟。
湖面上,蕩開數道漣漪。
她單手託著腮,手肘抵在膝上,跟他說:“你剛剛說我家教很嚴,我外公在這兒,都要替我臉紅。”
“那這事兒不告訴你外公,當你欠我一個人情?”
鍾彌瞥他一眼,小聲說:“你的人情,我還不上。”
沈弗崢說還得上。
鍾彌問:“怎麼還?”
“兩件事,”他朝她看。
居然還有兩件?
他幫一次,別人要還兩件事?這人不愧是啟泰老總都要點頭哈腰恭維著的人物,什麼京市來的沈四公子,他是京市來的奸商吧?
“明天,有場晚宴在綺月公館舉辦,我需要一個女伴。”
其實他出席這種應酬場合早就習慣,女伴也不是非攜不可,隻是身邊有人,會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風月麻煩。
鍾彌想想,點頭答應了,這個可以,也不過分,又問:“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
沈弗崢看著她的手,皮膚白皙,指骨纖細,捏著一顆鴉青色的小石子。
他淡淡出聲:“你這樣坐在我旁邊,魚沒法兒上鉤了。”
再膽大包天的魚也都被她的小石子陣嚇跑了。
說話時,他朝她的方向側身,那個角度,讓他身後匿著大片湖光落霞。
水天相接處,暮色正烈,胭雲被酡紅燒透,而近處,他那雙眼,仿佛湖面下未被照透的水域,浮光掠影,瞧不清明。
鍾彌微微張著口,一時挪不開視線。
魚,沒…上鉤嗎?
鍾彌將小石子納入手心,輕輕硌著掌心紋路。
“那我不扔了。”她低聲說。
第7章 文殊蘭 色字當頭一把刀。
次日入夜。
某處富麗堂皇的會所,華燈璀璨。
鍾彌家客廳也正熱鬧。
表姨登門,跟章女士說著不知道從哪聽來的八卦消息,神情之誇張,言語之膽顫,仿佛聞所未聞。
“……那個徐少爺是有未婚妻的呀,人家家裡眼光高的要命呢!我那天一聽徐夫人說有個小姑娘一直在纏著她家兒子,我就心想,也正常嘛,畢竟那徐少爺人長得體面,家裡條件又好,哪怕沒名沒分小姑娘巴著他也是情理之中,惹花惹草都是應該的,可我一聽,徐夫人說那小姑娘叫什麼,叫鍾彌!哎呦!我心裡就咯噔一聲,我們彌彌講道理是做不出來這種叫她外公臉上無光的事的呀!”
一句話恨不得帶上十八個彎,其中幸災樂禍的意味,巴不得事實確鑿,坐準了鍾彌攀龍附鳳,大家半斤八兩,各奔前程,日後別在她們母女面前假清高。
什麼京市章家,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誰還記得。
章女士甚至都不看向鍾彌確認一眼,隻衝著表姨淡淡笑著說:“彌彌不會,應該是弄錯了。”
表姨說:“哪會錯哦,那徐夫人都說了,鍾彌,開戲館茶樓的,這城南難不成還有第二家馥華堂?”
長輩說話,也不管是什麼長輩,打斷都是不禮貌的,鍾彌待會兒要穿極修身的裙子,晚上就沒吃飯,這時安安靜靜聽表姨紅臉白臉都唱起來,隻津津有味剝著嫩綠蓮子。
到表姨這句說完,她才出聲。
“那個徐少爺,我是認識,我跟他高中同屆,不過也不太熟,表姨現在在州市的貴婦圈混得這麼如魚得水,消息靈通,不如再打聽打聽。”
表姨向鍾彌狐疑看去:“打聽什麼?”
“到底是誰糾纏誰?”想到那天在酒店露臺借著沈弗崢面子的那出狐假虎威,鍾彌不禁露出笑。
“不過他現在應該不敢糾纏我了,就不勞表姨替我操心了。”
鍾彌一臉純真好奇,眨巴眼,也向表姨回以晚輩的關心:“哦,對了,那個貴婦聚會有用嗎?表姨剛剛說徐夫人眼光高,瞧不上戲館茶樓,那其他人家呢,眼光高嗎?表姨選到心儀的女婿沒有啊?”
中年婦人的臉色登時一陣青一陣白,方才眉飛色舞粉墨登場,現下仿佛喪夫失子的苦楚青衣,咿咿呀呀唱不出調。
鍾彌看得很滿意,輕拍手,拂去手上的蓮蓬皮,起身說:“我晚上還有事,就不陪表姨繼續聊了,您自便。”
不多時,人走了。
鍾彌也從自家樓上再度下來,穿之前那件從寶緞坊取回來的旗袍。
玉白的綢,繡著濃碧夾淡青的文殊蘭。
本來以為今年夏天過去自己也沒什麼機會穿這件斯斯文文的旗袍,衣服取回來除了在鏡子前多比量幾回,也隻是等著過季封箱。
現在好了,物盡其用,還沈弗崢的人情,穿去宴會上扮淑女。
她曉得自己今晚的任務——替沈弗崢擋那些可能纏上來的鶯鶯燕燕。
車開在去綺月公館的路上。
夜色正酽,路旁的燈光流淌進車廂裡,照得那一身旗袍微微泛著絲綢織物的光澤,溫潤風雅。
鍾彌沒想到沈弗崢還記得這件旗袍。
“紋樣很別致。”
他側首打量著說,“像是蘭花。”
鍾彌一愣,隨即解釋道:“文殊蘭不是蘭。”
“不過花語很好。”
鍾彌以前對“惜字如金”的認知刻板,覺得惜字如金就是不愛說話,漏了一個“金”字,跟沈弗崢認識不長,卻覺得,這詞配他才絕妙。
就譬如此刻。
正常人會接話問一句“文殊蘭是什麼花語”,可他不問,隻是淡淡看著她,靜等她的後文。
沒有任何對手戲。
隻有她的單人旁白,契合車廂的安靜氣氛。
“是……與君同行。”
“很好。”
他看著鍾彌,停了好幾秒才出聲,讓那一句淡淡的應和,倏然變得意味不明,有些苔藓似的曖昧仿佛在暗處滋生。
宴會上,男人們應酬起來高談闊論,很多鍾彌都聽不懂,也懶得聽。
無聊就容易走神,美人走神也是好看的,就好比宴廳裡的流蘇水晶燈,不需要什麼動靜,單單存在著就是一種引人注目的美。
旁邊人聊起未來州市的開發事項,她忽然聽到幾個熟悉字眼,古城區,銀杏路。
那是胡葭荔家所在的地方。
鍾彌眼眸微動。
在場眾人都是察言觀色的老手,沈弗崢那裡沒有關竅能切入,便不放過機會從他身邊的女伴入手。
很快就有人露出好客神情,對鍾彌說:“鍾小姐初來州市,恐怕不知道古城區遊湖,那是州市旅遊的一大特色,有興趣可以試一試。”
鍾彌微笑:“我不是初來,本地人,古城區遊湖,是我小學的春遊項目。”
沈弗崢輕曬。
“啊?鍾小姐原來是州市本地人,那感情好啊,沈先生這次來州市視察,正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