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極了一個不懂顧客至上的不專業導遊。
說完,她步伐輕快,轉身推開院門進去,後背貼著還沒撥上的鎖闩,聽見車子啟動又開出的聲響。
她想起門前那口生了濃綠青苔的積雨陶缸。
不知道今晚有沒有小青蛙掉進去。
第9章 琵琶語 棋是飛行棋,琴也是一手爛琵琶。
州市沒有什麼重工業,經濟發展很大一部分靠旅遊業撐著,近幾年電商直播行業興起又另說,除了陵陽山的一眾神仙菩薩,城區周邊也散落不少新的打卡景點。
淡旺季,不僅門票有差價,景區的開放時段也不同。
鍾彌嘴上說著自己不專業,實際還是挺負責的,去網上挨個查了查旅遊攻略,畢竟上回領朋友滿州市玩已經是兩年前的事兒了。
淑敏姨端著插好的粉荷進來。
刻花玻璃的圓瓶,一支正開,一支含苞,配卷邊的尖角荷葉,擺在靠牆的烏木高幾上。
高幾中間分了幾層格子,放著鍾彌念中學時喜歡看的書。黑白紅灰那一排是經典名著,邊角整齊如新,花花綠綠那排是言情小說,翻閱痕跡就重多了。
淑敏姨是在後廚周旋了幾十年的人,不懂這些書,擦了擦架子上的薄灰,抽出一本問鍾彌:“這書是講什麼的?”
鍾彌望一眼,神情誇張又俏皮:“撕心裂肺的愛。”
淑敏姨笑了,又抽出一本:“那這個呢?”
鍾彌眼眸一亮道:“哇哦,更撕心裂肺了。”
章清姝走到女兒房門口時,便看見這樣的畫面,淑敏姨和鍾彌都在笑,她也彎了彎唇,走進去:“在講什麼呢,這麼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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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鍾彌收腿坐在椅子上,懷裡還抱著筆記本電腦,她手搭女兒的肩說,“有事回來再忙吧,先去你外公那兒吃飯。”
隻要鍾彌在州市,每個月頭月中,母女倆都會去外公那邊吃頓飯。
今天去豐寧巷也發生一件趣事。
車停在巷口,鍾彌不顧天熱,黏糊糊挽著媽媽胳膊,母女倆合撐一把碎花遮陽傘往巷子裡頭走。
巷內轉角,一輛白色現代車尾遭撞,碎了車燈。
住戶家的花架也跛了腳。
一個穿老頭背心的男人扶著架子,氣不打一處來說:“你也不看看,這巷子這麼窄,是能把車開進來的地方嗎?”
周邊圍了不少人。
母女倆從鬧聲裡經過,章清姝踩著細高跟,高出幾釐米,瞥著扭頭走神的鍾彌輕聲問:“想什麼呢?走路專心。”
“哦。”鍾彌轉回來,乖乖應著。
她能想什麼,想沈弗崢那位車技不凡的司機罷了。
祖孫三代人,簡單一頓飯。
剛吃完,章清姝就接到老戴電話,先回了戲館忙。實則即使沒有老戴這通電話,她一般吃完飯也不會久待。
她和章載年像得如出一轍,至親至疏,每回見面吃飯都跟套公式一樣,彼此簡單問兩句近況,要不是有鍾彌在,兩頭說說笑笑,怕是父女二人一桌吃飯都會不自在。
臨走時,章載年喊蒲伯去拿東西。
褐藍的盒子倒是樸素,蒲伯一打開,根須茂密的一根參躺在綢布之上。
“前陣子送來的一根野山參,你拿回去讓淑敏煲湯。”
這參的年紀少說有兩個鍾彌那麼大,跟樸素兩字全然不沾邊,章清姝問了句是誰送來的,蒲伯答是沈家的人。
章清姝接過來,叫他自己也注意身體,提著東西一個人出了垂花門。
鍾彌從書房出來隻看見章女士的背影,剛剛院子裡的話,她也隻聽了一個大概。
“外公,我找不到金泥。”
“上回的早幹了,得拿金箔重新調,”外公走進書房替鍾彌翻找,臉上帶著笑,“今天倒是乖,肯畫畫了。”
“怕手生了嘛,那外公這麼多年豈不是白教我了,”鍾彌鋪開紙,鎮紙捋至兩側,紙面平了紋路,心思卻沒靜下來,她扭頭問,“外公,剛剛蒲伯說來送禮的人,是沈弗崢嗎?”
蒲伯很久前就說過,咱們的彌彌小姐看似見人就笑,實則是個知書達理的冷肚腸,就是羅漢神仙到了她外公的院子裡,第二天問她來客多少,她連十七還是十八都記不住。
外公將金箔盒子放在桌邊:“難為你還記得。”
鍾彌在心裡嘀咕:哪有什麼為難,他那個樣子,也不太好忘好嗎?
大約抱著一點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探聽心思,鍾彌回道:“不止那天在外公這兒見過他,我之後還見過他。”
還不止一兩面。
“他幫過我。”
怕外公擔心,又說,“剛好遇見,隨手幫的,不是大事。”
至於是在什麼場合幫的自己,就不好講給外公聽了。
外公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看鍾彌運筆,同小孩子說話一般的指引口吻:“那有沒有謝謝人家?”
一碼歸一碼,幫一回謝一次,這一次……鍾彌筆尖定了兩秒說:“還沒。”
外公端起茶碗,拂開的茶沫,輕淡出聲:“有機會要謝人家,不過也沒什麼關系,他不是計較這種事的人。”
紙上的青墨暈開,鍾彌心浮起來,為自然而刻意空出的停頓,越發不自然,致使她甫一出聲,捏筆的指骨都微微收緊。
“他不是計較這種事的人。外公很了解他嗎?他好像是第一次來看外公?”
外公望著窗外:“很久,沒見過了。”
鍾彌斷斷續續勾著牡丹線條,思緒並不集中,想起那次在酒店露臺,他當著徐家夫婦的面說外公對他有授業之恩。
“那他,算是外公的學生嗎?”
“他啟蒙,我倒是教過他寫字。”
鍾彌心道,原來還真沾了那麼一點點授業的邊,她還當他那天就是隨便一說唬人的。
外公看著鍾彌,忽而一笑,故作回憶神情,“那時候,他好像才四五歲,站凳子上一練就是一個小時,不分心,哪哪都規矩,寫完字手上都幹幹淨淨的,哪像你小時候一堆人哄著都恨不得把筆砚打翻,現在都二十多歲了,你看看——”外公一指她白色的喇叭袖口,“還跟花貓似的。”
鍾彌抬臂一看,果然沾了彩墨,但她不認,還要拉踩:“太規矩了就是教條,藝術家就得有點自己的風格。”
外公一貫寵著她,歪理也肯應和:“是是是,藝術家,歇歇吧,先喝口茶。”
鍾彌坐到外公旁邊捧起杯子:“我才剛剛二十一歲,二十一歲不算二十多歲!”
外公哄著:“好好好,不算不算。”
鍾彌嘴裡含著一口茶,從左腮移到右腮,盯著白瓷杯裡漾開的淡青水紋,緩緩咽下茶水問:“外公,那他多大啊?”
“誰?”
“沈弗崢。”
鍾彌立馬解釋,“就是他如果比我大太多,就算比我厲害也不算很厲害了,萬一超過一輪了,那都要差半個輩份了,差輩分的人怎麼可以一起比較啊。”
“沒差那麼多,”不知想起什麼在算年紀,外公神情有一絲隔世般的悵然,“他今年不是三十,就是二十九吧。”
鍾彌微微張口,喃喃道:“這麼年輕就這麼厲害麼?”
外公聽見了:“他讀書早。”
“事事都先人一步。他爺爺教得好。”
最後一句似褒似貶,鍾彌沒聽懂,望著外公問:“那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啊?”
“好啊,”外公嘴角淡淡一抬,“不說他那一輩的堂表兄弟,恐怕滿京市,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可外公以前不是說盛極必衰,木秀易折麼?”
外公點點她鼻尖,可親道:“你最聰明。”
鍾彌見外公這回是真笑了,立馬賣乖:“我是外公教得好!”
外公拍拍她:“小馬屁精,快去畫吧,你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性子,一幅畫,兼工帶寫能拖半個月。”
“我那次拖了半個月是在構思,慢工出細活,我明天——”
差一點就要打包票說明天就來畫完,一想明天得給某人當導遊,鍾彌便咽了聲,慢吞吞夾著甜甜的聲音說:“這次……恐怕也要慢工出細活。”
外公一頓,隨即爽笑,說著你啊你,臉上久積的病容都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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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彌首選的遊玩項目,是之前在宴會上別人提過的古城區遊湖。
沈弗崢記性好:“你小學的春遊項目。”
“對,但你小學應該沒來春遊過,特色嘛,總要體驗一下的。”
鍾彌去酒店找人前就想了,孤男寡女一起遊湖,到時候湖波蕩漾,相顧無言,氣氛很容易尷尬又曖昧。
為了避免這種尷尬曖昧,她特意提前租了船,找了一位朋友來伴遊彈琵琶。
今早鍾彌到酒店,除了沈弗崢還見到那天跟她打過招呼的蔣骓,同行還有一位叫盛澎,這人看著比蔣骓大幾歲,和蔣骓一樣喊沈弗崢四哥。
一行四人出了門。
那兩個話多得跟沈弗崢不像是一路人,根本沒有任何相顧無言的尷尬機會。
他們真拿鍾彌當美女導遊,一個接一個問題,鍾彌一度懷疑自己在做什麼地方志的快問快答。
沈弗崢這人說話,像是標點符號都在計費,絕不多說一句廢話,適時出聲給鍾彌解圍,降住那兩人滔滔不絕的問題。
鍾彌一時愣愣看著他,也不知道這是解圍還是變相調侃。
因為他說:“你們對不專業的導遊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鍾彌與他對視,他神情是放松的,甚至有些笑意,眼瞳如一片投入小石子卻未驚起一絲漣漪的湖面。
這樣的湖,很怪。
又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湖,很吸引人。
他說:“得尊重你的個人特色,是吧?”
她個人特色是不專業。
天氣可能太好了,鍾彌隻覺得耳後那塊皮膚被曬得發燙,湖風吹來,並不解暑。
按了一下食指關節的銀色戒指,有微微痛感,鍾彌試圖轉移注意力,正要偏過頭,對面的沈弗崢先移開目光,從她耳際,望向光線投來的方向,他微眯眼,再稍一擺手:“往裡坐一些,你耳朵被曬得很紅。”
船蓬下的空間還算寬敞,鍾彌“哦”一聲,稍低下頭,往裡挪。
“像蜻蜓的翅膀。”
鍾彌唇瓣小幅一動,懷疑自己聽錯地微愕住:“什麼蜻蜓的翅膀?”
他的聲線並不低沉,但有種奇特的秩序感,好像缺乏情緒,又好像這本身就是一種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