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穆晴嵐無知的眉眼,無法確定她是不是引得霍珏血濺山林的那個人。
若是的話,在雪松山那麼久,她不該一點端倪不露,她怎能這般無動於衷,怎能還若無其事地痴纏霍珏?
段琴軒決定先試探一下她。
「其實霍珏從前喜歡過一個女子。」段琴軒這句話猶如劫閃天雷,直接把穆晴嵐劈得外焦裡嫩。
「什麼?」她呆呆地看著段琴軒。
段琴軒看她的表情不似偽裝,繼續道:「他十七歲的時候,同弟子們下山歷練,喜歡過一個凡間女子。」
穆晴嵐呆了好一會兒才道:「十七啊,多好的年紀……」
她頓了一下,腦中先是茫然,後慢慢地道,「他都一百七十歲了,過了今年一百七十一,有過喜歡的女子也正常吧?」
穆晴嵐很快自我紓解接受了這個事實。
穆晴嵐還好奇道:「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一個……村姑。」段琴軒見她的樣子絲毫不作偽,最開始的心驚稍稍好了點。
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穆晴嵐眼睛亮晶晶的,頓了頓,又說:「霍郎喜歡的人,一定非常漂亮,非常好吧。」
段琴軒想到他師弟喜歡了那個人之後的下場,烈酒上頭,有些氣惱一般道:「不知道!沒見過!據說又黑又傻!」
穆晴嵐卻「噗」地笑了起來。
喃喃道:「我常常見到山下那些十幾歲的村姑,我覺得霍珏會喜歡也無甚稀奇。那些姑娘們都心靈手巧勤勞能幹,能做繡活和漿洗衣物賺錢貼補家用,還能下地幹活。頂立門戶也不輸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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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琴軒看著穆晴嵐的反應,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而原本深陷在混沌之中的霍珏,聽到了穆晴嵐的話,被扯了一把似得,被拉入了一個清晰無比,甚至能夠聞得到山間野花香味的情境之中。
他和一群身著雪松山弟子服的弟子在一片山坡上,為怎麼清除一個妖物煩惱,他看到一個抱著洗衣盆的女子,自遠處走來。
她上了田埂,就把洗衣盆和盆裡面尚未漿洗的衣物都頂在腦袋上,用手扶著。還嘰嘰喳喳地像個活潑的雀兒,同身後跟著的幾個女子說話。
她們離得不算遠,霍珏是修真者,分明該能看清那女子的模樣,卻仿佛因為太陽太烈,隻能看到她在洗衣盆的陰影籠罩下,曼妙走近的身形。
她們在河邊停下,霍珏看到她抬手抹自己臉上的細汗,她袖口露出的皮膚並不白皙,因為常年勞作,泛著潮溼的蜜色。
可是因為年輕,那蜜色並不顯得粗糙,像村子裡面為了招待他們,蒸出來的雜麵饅頭,光滑有彈性。
霍珏有時候看著她漿洗衣物,有時候看著她在田間勞作,有時候她會背著簍子上山打豬草,下山手裡還拎著兩條扒了皮的蛇。
她的頭髮很長,濃黑且順滑,有次霍珏在山上,看到她在水邊洗頭髮。
她的發散在水中像茂盛的水草,霍珏想要摸一摸,結果下一瞬,他就真的蹲在了岸邊,伸手從冰涼的河水之中,撈出了一捧柔軟的髮絲。
摸女子的頭髮是十分放浪冒犯的行為,霍珏自己被自己的行為給嚇到,就聽女子輕笑如銀鈴叮噹、似清泉叮咚。
她低著頭將長發浸在水中,露出一截兒和她其他地方皮膚不一樣顏色的白皙脖頸,想來這一塊是常年不見光,沒有日曬過。
「你是第一個摸我頭髮的男子,我娘說,摸了我的頭髮,就要娶我,小仙君……」
霍珏隻感覺自己羞赧地無地自容,可是抓在頭髮上的手卻沒有鬆開,他讓長發穿過五指,繞進指縫。
他口乾舌燥,似乎想要開口說話,可意識再度從青山綠水之中抽離。
霍珏聽到穆晴嵐問:「那霍郎娶了那個姑娘了嗎?那個姑娘也喜歡他嗎?」
段琴軒慢慢道:「修真者,怎麼可能和普通人在一起?」
穆晴嵐聞言道:「我覺得可以啊。修真者就算不會老,那也可以。如果彼此喜歡卻錯過,那多可惜……」
段琴軒聞言曬笑一下。
霍珏卻再度因為穆晴嵐這句話,被拉入了另一重漩渦。
已經有些樹葉枯黃的山林裡面,霍珏靠在一棵樹上,可憐他一身飛天遁地的功法,乃是天元劍派年輕一輩的劍道天才,卻被面前這才到他肩膀的女子逼得走投無路。
他有些窩囊的低頭,盯著自己和對方抵在一起的鞋尖。
露腳趾的草鞋,和銀線紋繡的天元劍派弟子統一松紋靴。木所及一小塊天地裡的兩雙腳,分明緊挨著,卻猶如橫亙著雲與泥的天塹。
但是兩個人說出的話,同現實的狀況卻是截然相反。
那穿著草鞋的女子湊近霍珏,聲音帶著笑意,篤定道:「你喜歡我。」
「我沒有!」霍珏幾乎是立刻反駁。
「你有。」女子執拗道。
「我是修行之人,怎麼可能和凡人在一起?」霍珏說到這裡,感覺到自己臉上熱得要燒起來。
而對方天真的聲音,同霍珏聽到的此刻穆晴嵐的聲音重合:「我覺得可以啊。修真者就算不會老,那也可以。如果彼此喜歡卻錯過,那多可惜……」
第44章從前
段琴軒絕沒想到穆晴嵐會是這個反應。
她若真是那人,如果記得從前,年紀輕輕死無全屍,怎會不怨不恨?
段琴軒隻聽說過山鬼,卻除了穆晴嵐從未見到過其他的山鬼。
凡人人魂虛弱如風,人死之後,根本很難在人間長久逗留。就算是偶爾心中怨恨執念不散的惡鬼,日子久了,也會被耗空魂靈鬼氣,變成渾渾噩噩的一縷魂煙,再隨風被捲入冥星海的靈池或者魔池之中。
那才是人死後的最終歸宿,連修真者身死魂消後也不例外。冥星海倒置之後,那些靈合巔峰的修士去向並已經大白於天下,根本沒有什麼飛升——修到盡頭俱是魂歸天地。
而在段琴軒所知的記載之中,山鬼乃是這世間最深的怨恨和執念所化,生前必須慘死,痛苦萬分,才有可能凝魂不散。
若穆晴嵐真是那人,她乃是被野獸撕扯而死,那般痛苦慘死,才能怨魂在山間久久不散,以至於成山鬼。
但段琴軒見她靈臺無陰翳,心中無陰霾,雙手乾乾淨淨,從無殺生害命。她執念何來?
可若是她當真忘記了一切,才會如此,那她這執念所化的山鬼,知道自己的情郎愛過其他女人,又怎麼能如此通透淡然?
段琴軒自從知道這湘君山乃是從前的猛獸林,知道穆晴嵐有可能是引她師弟殉情而亡的人之後,便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他們再有牽扯。
這孽緣已經讓好好的兩個人悽慘身死一次,難道還要再繼續嗎?
穆晴嵐卻不知段琴軒心中正如何翻天覆地,她心思單純的令人啞然,似是橫亙在這世間的雲泥之別,生死大關,在她眼中都淡若輕煙,一揮手便能拂去。
穆晴嵐想了想,兀自道:「凡人和修者在一起確實容易老,大不了那女子也修仙唄。有靈根的話,就拜霍珏為師,也可以朝夕相伴嘛……」
段琴軒聞言動了動唇,卻沒能說出一句話。
聽聞這話的霍珏卻眼前變幻,他置身的情境中的女子所說的話,再度和穆晴嵐的聲音重合。
—樣的語調輕描淡寫。
「你急著辯解什麼,喜歡就是喜歡,你以為你藏得住嗎?大不了我也修仙唄。」
他面前站著的女子,將一截蜜色的手腕伸到霍珏面前,對他道,「你幫我查查靈根嘛,我應該也是有靈根的吧?我從小無論學什麼都很快,無論多難的繡樣,我看一眼就會!鎮裡那些書生們口中佶屈聱牙的詩,我聽過,就算不懂但也能記得的。他們都說我秀外慧中,還有老道士說我有旺夫相呢!你快看看,我有靈根,我就拜小仙君為師嘛。」
她像個初生不怕虎的牛犢,有種天真地勇莽。可也正是這勇莽,輕而易舉撞碎了才剛剛步入修行一路,還未能修成磐石不可轉的小修士的心。
霍珏聽著女子的話,心中也像是生出橫衝直撞的角,覺得隻要用力,便能撞碎這世間的一切。填平山與海的距離。
霍珏眼睜睜看著自己真的伸出了手指,顫巍巍地搭在了女子的手腕上,為她查探靈根。
可是聽到女子說要拜他為師,霍珏猛地收手,近乎低吼地打斷,「那怎麼行!我不可能收你為徒!」
師徒苟合乃是背德□□!若是做了師徒,那他們還怎麼,還怎麼……相好?
而在這情境之外,段琴軒也道:「師徒苟合乃是背德,你怎能如此想?我師弟不會同意的。」
穆晴嵐聞言雙手拄在桌子上,想起她曾經也要拜霍珏為師,霍珏卻不同意的事情,莫名笑起來。
「你笑什麼?「段琴軒問。
穆晴嵐搖頭,想到霍珏那樣的性子,確實是不肯做出背德之事的。
可那又怎麼樣!他答應和她相好的時候,是她師叔!
穆晴嵐美滋滋道:
「沒什麼啊。
「師尊,你今天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霍郎以前喜歡過一個女子嗎?其實這也沒什麼嘛。反正霍郎今後愛我就好了。」穆晴嵐給段琴軒倒酒。
她一開始還醋一下,但很快就不醋了。穆晴嵐從不為過去的事情煩惱,也不為未來的事情憂愁。
段琴軒是修士,凡酒本不應該喝醉,但是她因為回憶起往事,氣血上湧,竟然真的有幾分迷濛。
段琴軒一直在看著穆晴嵐的表情,始終看不出她有任何的破綻。
段琴軒已經篤定,穆晴嵐就算是那個人,如今也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穆晴嵐見段琴軒不說話,隻是喝酒,就殷勤地倒酒,柔聲道:「師尊喜歡這酒,待會我給師尊拿上兩罈子。」
段琴軒呼吸有些粗重,她已經不知道應不應該再繼續說了。因為再往下,便不是什麼風花雪月了。
穆晴嵐卻不知死活地還在問,像聽一個事不關己的話本子一樣,興味盎然:「那後來呢?他們在一起了嗎?若那女子沒有修仙,凡人的壽命隻有百年,霍珏今年一百七十一,那女子……死了嗎?」
段琴軒猛地抬頭看向穆晴嵐,這瞬間她想不管不顧說出一切,好讓穆晴嵐不再渾噩下去,看清楚他們之間橫亙的生死和錯位。
這段孽緣,到如今亦是……人鬼殊途。
可段琴軒卻像是被堵住了喉嚨,看著穆晴嵐含笑的眉眼,似是望著一從嬌嫩盛放的山花,一個字都沒有再吐。
她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霍珏當年隻不過下山歷練一次,便會淪陷在一個凡女手中。
現在她有點明白了,如果穆晴嵐一直都是這樣子,從未改變過,那霍珏會淪陷,想來也在情理之中。
他生在仙山,舉目是一片莽莽雪原,身邊都是求問長生苦修劍道的無趣修士,北松山連隻色彩鮮豔的鳥兒都沒有。
乍一入了凡塵,驚見穆晴嵐這樣心思分明純澈如他熟悉的雪,卻性似繁花一般茂盛的人,怎能不眼花繚亂,難以自拔?
「他們當時沒能在一起。」段琴軒最終說。
穆晴嵐張大眼,認真聽著,段琴軒看著她,慢慢道:「但是後來……那個女子找到了她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