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穆晴嵐說,「霍郎也找到了他愛的人!他愛我!」
段琴軒突然笑起來,笑得有些不可抑制,連淚花兒都要笑出來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飄然道:「確實很好……師弟也確實愛你。」
哪怕霍珏不記得穆晴嵐,哪怕她這一次連個人都不是,霍珏還是愛上她了。
哪怕穆晴嵐也不記得霍珏,卻陰差陽錯入了穆家,兜兜轉轉,一見傾心,再度與他相遇痴纏。又如從前一樣,輕易相愛。
段琴軒從前總覺得,這般兒戲的鐘情,左不過是少年躁動的情潮作祟,到底能有幾分真?總覺得他們不過因為沒能再一起,才格外的銘心刻骨罷了。
但輕易愛上,便是膚淺嗎?
顯然不是的,他們已經用彼此的命慘烈的證明過一次了。
正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段琴軒想到這裡心中突然豁然開朗。她甚至久久不曾再升的境界,也隱隱有動搖之勢。
世間萬物皆有因果,生死循環輪轉不休。像盛極而衰,又似野火燎原春風再生。
註定會發生的事情,總會發生。
她又何苦枉做惡人,還未等緣結出因果,便斷定是苦果,那才是愚人自錮。
段琴軒從桌邊起身,吩咐穆晴嵐道:「將穆家的人放出來吧,我親自把他們送回去。」
穆晴嵐還沒聽過癮,還想鼓動著段琴軒再說一點呢。不過師尊到底忙得很,要走了穆晴嵐也不好纏著師尊講故事。
穆晴嵐將穆家半死不活的修士放出來,段琴軒很快讓弟子們將這些人捆起來。
臨走之時,段琴軒深深看著穆晴嵐,親暱掐了下她圓嘟嘟的臉蛋,道:「等霍珏重生,我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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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兒,新年…...平安啊。「
「嗯!」穆晴嵐又笑起來。
送走了段琴軒,已經後半夜了,今晚要守歲的,一眾精精怪怪們再度進屋,繼續熱熱鬧鬧。
穆晴嵐有一搭無一搭地喝酒,吃著年夜飯,和大夥愉快地說著話。
忍不住回想起段琴軒說的那些話,沾沾自喜霍珏為她破的各種戒。
一晚上都在「嘿嘿嘿」,「嘿嘿嘿」。
穆晴嵐偶爾也會想,她身前到底是個什麼人,又有過什麼經歷?會不會像霍珏一樣,也愛上過什麼人?
但是這種想法總是一閃而逝,她不甚在意。
她喝了很多酒,一個人喝了兩罈子。
她醉醺醺地抱著重生池嘟囔:「原來你還喜歡過其他的姑娘啊……村姑好看嗎?好看嗎?」
「嘖,我肯定比村姑好看,你當時親口誇我好看呢!」
「對,我至少比她白!嘿嘿嘿嘿……」
「而且我堂堂山鬼,我肯定比村姑活得久!能一直陪著你……你一定要愛我更多一點……嗝……」
「你快點重生吧,我們嗝,生個盈盈……我們生個盈盈嘛,這名字多好聽啊……」
穆晴嵐終於醉倒了。趴在桌子上眼睫顫動。
她把重生池放在桌上,就放在自己的面前,輕輕用手指點著,醉眼矇矓的說:「師尊真吊人胃口,哪有故事說一半兒的?」
「你跟那個村姑,既然互相喜歡,為什麼分開了呢……」
而被她絮絮叨叨了許久的重生池之中,重生蓮之上,兩片花瓣悄無聲息地綻放。
這昭示著裡面重塑的神魂,正在飛速融合。
霍珏因為穆晴嵐的聲音,陷入了一重又一重的情境,他幾乎要被這些情境撕扯成無數個。
他一會兒在某個紅霞漫天的午後,同一個女子不知羞恥地滾在稻草堆裡面,生澀的唇齒相碰,心如擂鼓。
轉眼他又同女子在山間奔跑追逐,聽她清脆的笑聲貫徹山林,驚飛鳥群。
轉眼他又進入女子的夢中,感覺到溫暖平靜的夢境將他包裹。在旁人夢境裡面兇神惡煞翻天覆地的夢魘獸,伏在她掌心像個受傷的小狗。霍珏不受控制拉著那撫弄夢魘獸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感受她掌心的滾燙和粗糙。
他和她在房簷下聽雨,聽不遠處喜樂歡騰,有戶人家在娶親。
她說:「你去偷兩塊喜糖出來,這家和我家關係不好,我要不來。我想吃!去啊,用仙術,你那仙術學來是擺設嗎?偷兩塊糖都不會……」
很快劣質的甜味兒散在兩個人的舌尖,卻一路甜到心底。
她為他漿洗不需要漿洗的法袍,騙他吃一種鹹甜的餅子。
告訴他:「這可是婆娘餅,吃了,就是我的男人。反悔不了的!」
他沒有吐出來,而是又拿了一個,當著她的面全塞進嘴裡,腮幫子鼓得像個偷了乾果的松鼠。
他們躲在山中的暖泉親吻,他生澀得不敢看她的臉,被她咬破了嘴唇,舔了舔,卻覺得血都是甜的。
他給她封了靈識的玉佩,承諾她砸碎,便來找她。
「你一定要來找我啊。」他離開的時候,她說,「等我安置好了家裡,就去跟你修道。不做你徒兒,做你師妹,師妹可以搞的嘛。」
他面紅耳赤,卻輕輕點頭。
玉佩碎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去了,還是晚了。
他在暴雨狂風之中跑遍山林,隻找到了她血肉尚未被啃乾淨的屍骨。
他殺光了整座山的豺狼虎豹,他得知她是被追逐入山,對凡人動了殺念。他對著滾滾天威,無視天雷劫閃,一便便地喊——「我要殺了他們!」
然後他便真的提劍,將害她不慎跌落山林遭受猛獸撕扯的人全都殺了,屍體全都砍成碎塊,他們必須和她一樣!死無全屍!
不染纖塵的法袍染了凡人血,靈府和本命劍一同破碎。
他因此染上了因果,他註定要以死償命。他心魔叢生,道心破碎,幾欲墮魔。用束魂絲束便山林,想要將她拘入拘魂鼎,投入重生蓮。
他以命相挾已經說通了父親。
可是他尋不到她。
他又聽人說以獸骨鑄劍,便能令獸靈被封入劍中,成為劍靈。
他以她屍骨合自己的精魄鑄劍,隻求能拘住她一絲意識。
他失敗了。
他去應了因果——血濺她死去的那片山林。
霍珏從未覺得,肝膽俱裂撕心斷腸的滋味,竟會是這樣的難捱,痛苦到似乎隻有撕裂了自己,才能緩解,才能平息。
他呼吸急促環顧四周,一切都是那麼清晰刻骨,他終於明白,這些不是噩夢,而是真的——是他的記憶。
夜風捲來的草木清香撲鼻,不知為什麼如此熟悉。
霍珏佝僂著清癯的身形,內府翻攪不休,頭腦渾渾噩噩。他提著以她屍骨鑄成的本命劍,橫在自己的頸項之上,仰頭望天,跪在山林。
他內心終於不再埋怨天道不仁,而是祈求天道降下慈悲。
他隻求他以身償了因果,能與她魂靈片刻相逢。
與她纏綿入魂,歡愉至死。
血灑山林,身軀倒地。烏雲被月華劈開,清輝涼如冷雪,撒在霍珏扭曲的頭顱旁邊的本命劍上,劍身被熱血澆灌,顯露出密密麻麻的劍銘——盈盈。
霍珏漂浮出體外的意識猛地一沉,無數畫面似碎裂的劍刃,鑽入他的身體——身魂合一。
重生池裡面的重生蓮最後一片蓮葉綻開,已經過了正月十五。
穆晴嵐等得焦心,一天看無數次重生池裡面的蓮花葉,恨不得鑽進去把最後一片給扒開。又怕手動扒開蓮花,要影響霍珏重塑身體。
她來不及同霍珏去看花燈了,於是她買了很多花燈,每一天都點亮了掛在山林之中。
山裡的精精怪怪都去瘋玩了,竹屋裡面就隻有她自己,穆晴嵐在一大堆還未點著的花燈圍繞裡,趴著睡著了。
她和段琴軒傳信詢問重生蓮之中的人重生的預兆,段琴軒告訴她重生蓮的花瓣全都綻開,霍珏就重生了。
因此穆晴嵐日日夜夜地守著,一直到最後一瓣,她看不清被包裹的霍珏如何了,隻能看到最後一瓣薄薄的花瓣之下,一片刺目靈光。
不過今夜穆晴嵐親手掛了太多的燈,又熬了太多天,熬不住了。她就小睡了一會兒,打了個盹兒。
誰料被闖進山中的人驚醒一睜眼,便看到一群眼熟的黑袍邪修和身著穆家服制的人已經到了她近前。
「山鬼快躲開!他們當中有鬼修!」
當今修真界鬼修猶如陰溝裡面的老鼠,人人喊打,也難為穆家為了對付穆晴嵐,竟然連鬼修都能找到。
他們已經查到了穆晴嵐並非妖邪,而是山鬼。這鬼修是找來專門對付她的。
上一次段琴軒根本就沒有把人給穆家送回去,其中邪修直接交給尹荷宗,並且給尹荷宗的宗主送了傳信靈鳥,要他清理門戶。
剩下的穆家修士帶回去過了一遍神罰陣,吐出了一大堆穆家現狀。
穆婉然靈府開裂,正瞞著穆家族長在到處尋找能修復靈府的辦法。
而且穆婉然常年打雁卻被雁啄了眼。她在靈府開裂回家的第二天,為了威脅她父親,親自帶著她大哥僅存的一根獨苗去找穆老宗主。
結果被突然暴起的穆老宗主給一瓷片劃花了臉!現在穆婉然徹底閉門不出,連她心愛的鮫人都不見了。
段琴軒暫時沒有辦法對穆家發難,但是審出這個消息實在是開心極了。
穆婉然活該啊,這都是她的孽!
但是縱使是段琴軒也沒想到,穆婉然裂了靈府,還毀了臉,連門都不敢出,怕穆家修士知道她狼狽現狀,要地位不穩。她竟然還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能搜集鬼修來湘君山作惡。
這群人的中間,蛇女被泛著黑氣的繩索束縛住了,越是掙扎繩索越緊。她對著醒過來的穆晴嵐預警,結果就見一張泛著黑氣的大網,朝著穆晴嵐兜頭罩下。
穆晴嵐剛醒,還揉眼睛呢,被罩了個正著。
不過她反應也算是快,轉眼便化為幽綠色靈霧散開——卻在即將飛出大網的時候,被網上的黑霧給彈回去,重新現了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