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我受了驚嚇,高燒不退,湯藥灌下去卻不見好轉,母親焦急之際,學著民間的習俗,站在門口為我叫魂,「小滿回家了——」
眾僕從跟著母親喚我的乳名,「小滿回家了——」
後來外祖母說我身子弱,怕被什麼臟東西纏上,請高僧給這隻木雕小狗開光,送到我身邊,也不知怎的,拿到這隻小狗的那日,我突然退燒了。
從此母親覺得這隻木雕小狗確實能護著我,每每要我戴在身上。
隻是那日我被匆匆帶進宮裏,府中的下人和用慣了的器具一律不許帶,父母也不許再見,更是將這隻小狗落在了家中。
如今我也不知道這隻小狗是怎樣被我母親託趙女官帶過來,雙手捧著這隻木雕小狗,耳邊響起母親十年前的呼喚,不禁哽咽,「小滿也想回家……」
……
07
我十五歲的生辰過去沒多久,軒轅燁突然要我侍寢。
那日我尚且窩在宮裏看書,突然聽見宮人通報,說陛下來了。
軒轅燁大步進來,問我看什麼書,我如是答了,他又問我在宮裏習不習慣,我說還好,兩人便沉默下來。
他似乎終於記起幾月前我被貴妃踢了一腳,「你的傷好了嗎?」
我點點頭,沒再說話,軒轅燁並不覺得虧欠,他說他與貴妃都沒想到我的身體如此不好,但是我可以放心,貴妃以後不會同我動手了。
我笑都笑不出來,隻覺得心口悶悶的,隻能沉默著點點頭,聽他自說自話。
他又陪著我用了一頓晚膳,我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隻盼著他趕快走。
隻是他吃了飯還不走,宮人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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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簇擁著我去沐浴,我在浴桶裏不願出來,趙女官低聲勸我,說做女人的,總有這麼一遭。
更何況我被送來和親的,哪裡能在這種事上反抗呢。
我閉了閉眼,沉默著被眾人簇擁回房。在我踏進房中的一刻,眾人並沒有跟進來,而是「體貼」地替我關上房門。
屋裏一時間隻有我二人,軒轅燁坐在床邊,他身材高大挺拔,一人便佔了我大半床鋪,見我磨蹭,不耐煩地皺起一雙劍眉,「過來。」
我縱使再不情願,也得上前。
走至他面前,我二人一站一坐,他伸手,單手掐住我的脖頸,拇指摩挲著我脖頸上的疤痕,正是半年前在接風宴上用金簪刺出來的那處,「不是挺有骨氣嗎,抖什麼?」
我沒答話,又聽見他問道,「準備好了?」
我認命地點點頭,深知反抗也無用,隻能閉上眼睛,引頸受戮。
……
我在南梁時,就聽聞北遼的皇帝軒轅燁數次親徵,每每作戰,常一馬當先,沖鋒陷陣,銳不可當。
不想他在床上也是這般的作風,仿佛今夜並不是在床榻之上,而是在戰場上,他作為元帥對殘潰的敵軍窮追猛打一般。
我躲不了,逃不過,滿臉是淚,沒有半分歡愉,隻覺得這一夜格外漫長。
……
次日我再醒來時,已經是下午。
恰好軒轅燁讓貼身太監送來賞賜,來人眉開眼笑,說恭喜娘娘,仿佛能給軒轅燁侍寢是天大的恩寵一般。
我沒見,也沒接,讓趙女官打發了他。
自己則蜷在被子裏,隻覺得渾身都疼,仿佛昨夜被人虐打了一樣,又不禁落下淚來。
窈娘進來陪我,見我蜷在被子裏,怕我喘不上氣,輕輕拉開被子,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隻覺得軒轅燁太過殘虐。
可她頓了又頓,還是輕聲說,軒轅燁身邊的宮人,送了避子湯來。
「……拿來。」我啞著嗓子,伸出手去接藥,也不管涼燙,隻覺得苦,含著淚一飲而盡。
來人看著我用盡了,才笑著勸道,「娘娘如今年歲小,若是懷上了孩子,隻怕太過辛苦,陛下這是心疼娘娘呢。」
我示意窈娘送客,並不覺得能懷上軒轅燁的孩子是天大的榮幸。
隻覺得惡心又委屈。
08
按照宮規,侍寢次日,我改去給皇後請安,聆聽她的教誨。
可我實在身上酸痛,又發起低熱,一連三日告假。
等到第四日時,我才勉強爬起來,去鳳儀宮見皇後。
皇後數日沒見我,倒也沒有責怪,隻說我又瘦了一圈,合該好好補補。
我垂眸應下,卻見下人通報貴妃來了。
身上又隱隱作痛,我想起宮宴上那淩空一腳,不由得往皇後身邊縮了縮。
皇後拉著我的手,嘆了口氣,等貴妃進來,不著痕跡地將我往身後拉了一下。
我低著頭,聽皇後與貴妃說話。
二人的關系倒是比我想像中的融洽許多,隻是貴妃嚴苛,皇後寬和,二人共同協理六宮,剛柔並濟,頗有成效。
我聽貴妃道,「按照宮規,新侍寢的嬪妃次日就應當拜見皇後,以示恭順,明妃今日才來,當應訓誡。」
皇後依舊拉著我的手,溫柔地為我說情,「明妃身子弱,連燒了三日才大好,若是依你所言,再叫她去宮道上跪上一日,隻怕又要躺三月了。」
貴妃聞言柳眉一擰,抬眸掃了我一眼,時值夏日,宮裝輕薄,她見我一襲粉色宮裙,腰肢纖細,弱柳扶風,十分不喜,「是南梁沒給你吃過飽飯,還是北遼沒給你吃過飽飯?」
我不得不應,隻說來了北遼之後皇後處處照顧,極為妥帖,並沒有吃不飽的時候。
貴妃聞言嗤笑一聲,「那便是南梁沒給你吃過飽飯了。」
皇後溫聲勸和,貴妃卻對我頗為不屑,「侍寢一次便要躺上三日,本宮倒不知道南梁美人的身子骨能柔弱到如此地步。」
我不卑不亢地低聲回答,說我是先天不足所致的身子不好,原是十五年前南梁北遼在湖城一戰中,母親為躲避刺客,七月早產所致。
說完貴妃和我都沉默了一息。
湖城一戰,北遼主將正是貴妃的父親。
原是先有她爹先害得我母親早產,我哥哥夭折,後有我父親在戰場上將她爹踢成重傷。
又是一筆兩國之間的爛賬罷了。
好在貴妃雖有些拳腳功夫,到底不比戰場上的將軍內力深厚,不然她那一腳,早讓我魂歸故裡。
還是貴妃先輕哼一聲,「……本宮哪裡知道你身子這麼差,那日本想與你對打一番,誰知你一腳都沒挨住,直接昏了過去。」
我垂眸不語,皇後又在中間勸和,隻說貴妃性子魯莽,行事莽撞,又訓斥她日後既是同為後宮姐妹,斷然不可輕易動手,拉著我的手說貴妃既是道歉了,此事也該翻篇。
我沒聽見貴妃一句「抱歉」。
可是皇後說她道歉了。
我到底不忍皇後在中間難做,忍著鼻頭的酸楚應下。
……
皇後留我一同用了午膳,又說二皇子很喜歡我,叫我等一等二皇子下學,陪他玩一會兒。
於是直至天色將晚,我才往明華宮走。
路上除了我和窈娘,幾乎沒有旁人。
拐過一處宮門,卻見貴妃一人在此,並不見隨侍宮人。
我避無可避,俯身行了一禮,就要往前走。
「站住。」貴妃的霸道程度與軒轅燁如出一轍。
我聞言皺起眉頭,奈何她是貴妃,不得不住下腳步,隻聽見她說,「你我兩國、兩家世仇,本宮見了你第一面,確實恨不得直接殺了你。」
「……可本宮沒想到你身子這麼差,」貴妃抿了抿嘴,似乎在道歉,「以後本宮不會針對你了。」
縱使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性,我被她和軒轅燁一再欺負,忍無可忍,隻覺得不如豁上性命圖個痛快,「貴妃娘娘若是有本事,隻管與我父親戰場上見。」
「我一介女流,貴妃娘娘既是想殺,那便直接給個痛快,何苦留我一條賤命,在北遼茍延殘喘,叫人羞辱!」我低聲喊了出來,隻覺得痛快,就算貴妃一腳踢死我,也比這樣委曲求全地活著痛快。
窈娘拉我,生怕我再和貴妃叫板,我卻毫不畏懼地等著貴妃動手。
貴妃聞言氣笑了,伸手掰過我的臉,卻摸到一手濕潤,「這麼伶牙俐齒,又哭什麼?」
我也不知自己何時落了淚,隻覺得好累好累,自厭極了。
從前我是謝家金尊玉貴的小郡主,是父母手心裏的寶貝,走到哪裡不是被捧著哄著,就連多吃一口飯都讓母親覺得欣慰。
一朝我父親落敗,我被丟進這個豺狼窩裏,誰都能踩一腳,吐上一口唾沫。
我有時安慰自己,說我既享了南梁十幾年的錦繡生活,也該擔起我的責任來。
可我有時候實在委屈。
為了省下四十萬歲貢,南梁的皇帝哄著我嫁過來;為了折辱南梁、折辱我爹,北遼的人就變著法地羞辱我、折磨我。
我想啊想,終於想明白一個道理:原來我在南梁,叫犧牲品;在北遼,叫戰利品。
從我踏上和親路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死了。
我是遲早要死在北遼的。
貴妃收回了手,實在不耐煩看我流不盡的眼淚,她煩躁地用帕子擦幹了手指沾上的淚水,大概是覺得我真的很沒出息,不耐煩道,「回去吧。」
……
09
又過了幾日,窈娘見我悶悶不樂,給我講了個笑話。
說皇後勸導軒轅燁在房事上要節制些,軒轅燁不願意聽,去找貴妃,結果從貴妃嘴裏聽出來和皇後差不多的話。
軒轅燁再一想我侍寢一次躺了三日的事,明白了。
他這人自然改是不可能改的,他隻是再不召我侍寢。
我巴不得他忘了我這號人,除了給皇後請安,便窩在自己宮裏讀書。
……
隻是剛入秋,軒轅燁就說說今年要舉行秋獵。
前些年南梁北遼戰事不休,今年難得的和平不說,南梁進貢的銀子讓北遼的國庫充盈許多,軒轅燁見此次預算充足,高興地說要大辦。
皇後在擬定後宮隨行名單時,問我想不想去。
我搖搖頭,怎會願意。
「難得的機會出去逛逛,明慈就算不會騎馬,在獵場周圍轉轉也好呢。」皇後溫和地勸我,我卻一個勁地搖頭。
且不說我身子不好,根本不會騎馬行獵這件事,昨歲在接風宴上從北遼重臣那聽到的汙言穢語依舊叫我覺得惡心,每每想起,如鯁在喉,怎會願意再參加能再見到他們的活動。
但最後我還是被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