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北遼,本就是為救父親,自然打定主意在北遼後宮越低調越好。
因而聽聞宮人提及皇後用心佈置,也隻說了句代我謝過皇後,藉口脖間傷口未愈,閉門謝客。
……
我在明華宮裏養傷三月,軒轅燁似乎已經忘了我這個人。
皇後倒是常常遣宮人來問我傷勢如何,又說我若是有什麼需要,盡管跟她提。
我樂得清閑自在,除了有時會想家,想母親,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
隻是我再怎麼躲著,臨近年關,宮宴還是要去的。
窈娘跟我說,越貴妃的父親已經快不行了,怕就是這兩日的事情了,要我小心貴妃尋我發難。
我點點頭,想著吃了飯就藉口不舒服離開。
好在我到達設宴的宮殿時,並沒有見到皇帝和貴妃,唯有坐在上首面色和善的皇後。
她見我來了,伸手招我上去,問我在北遼習不習慣,這幾月也不曾出來轉轉。
底下的各宮嬪妃本在談笑,見我來了,都閉口不言,聽聞皇後說宮中諸位姐妹都是好相與的人時,紛紛避開皇後的目光,不願與我這個南梁公主有牽扯。
我來時就已有心理準備,南梁北遼兩國世仇,這麼多年戰鬥不休,不知兩國有多少將士戰死沙場,縱使她們不曾有父兄因我父而死,也不會輕易給南梁派來的人好臉色。
因而我見狀隻是笑笑,皇後微微嘆了口氣,示意我在她下首坐下,叫我一會兒嘗嘗北遼美食,若是吃不慣就叫人做些南梁菜。
我謝過皇後,乖乖在下首坐下。
殿內爐火極旺,其他嬪妃都覺得熱得難受,唯有我依舊裹著外衣,卻還是覺得手腳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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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娘悄悄問我要不要加一個火盆在腳下,我搖搖頭,不願額外生事,隻輕聲說一會兒回去就好。
說話間,軒轅燁已至。
皇後輕聲問他為何不見貴妃,軒轅燁說她父親病重,特許她回家看看。
皇後點點頭,微微嘆了口氣,我卻因著不用對上貴妃,悄悄松了口氣,又見席間其餘人對視幾眼,一同向我看來,眼含敵意和不屑。
軒轅燁未理我,隻說傳膳。
北遼的口味偏重,菜色也偏向葷腥。我吃了幾口,並不喜歡,本打算找個藉口離開,卻見大殿門口一片嘩然。
隨後有一明艷高挑的女子直奔我而來,動作之快,眾人都來不及反應。
我口中還含著一口茶水,人卻已經被她提著衣領拽了起來。
她身量高挑,我被她拽得不得不踮起腳,隻聽她惡狠狠道,「你是謝知暉的女兒!」
「你的父親害死了我爹,這筆債我便向你討!」她惡狠狠拔出腰間匕首,塞進我手裏,「拿著,跟我打!」
我喉間的那口茶水嗆進了氣道,正是連咳帶喘、面色漲紅之際,根本無法答話,貴妃的手一松開,我就要癱坐在地上。
哪知貴妃以為我應了她的挑戰,淩空一腳,踢在我的心口下方,我躲避不及,生生受下,又聽見貴妃咬牙切齒,「你父親當日,便是這般將我爹踢成了重傷!」
我癱坐在地上,一口血從口中湧出。
又驚又懼之際,竟是說不出一句話。
眼見事情鬧大了,軒轅燁這才攔下貴妃,他將貴妃攬住,說他知道貴妃心裏難過,隻是我如今是南梁送來的和親公主,一時還不能死。
窈娘這才敢連滾帶爬地過來扶我,她哭著求皇後,說我身子不好,得趕快請個御醫來瞧瞧。
我躺在窈娘懷裏,意識漸漸模糊。
閉上眼睛之前,我看見軒轅燁對貴妃的縱容,看見貴妃對我的怒視,看見滿殿的嬪妃的無動於衷,不知怎的,實在是很想笑,卻連牽動嘴角的力氣都沒有,最後還是昏了過去。
……
05
許是我命不該絕,御醫幾番診治,還是為我吊住了性命。
隻是我本就身子不好,又受此外傷,高燒數日不退。
意識模糊之際,思緒已經回到了還在謝王府的時候。
見到床邊有一紅衣女子坐著,不由得委屈地道,「娘……」
隻是潛意識裏仍覺得這裏不是我熟悉的王府,我拉著紅衣女子的衣袖,實在委屈,「娘,小滿想回家……」
「小滿想回家……」
我不住地落淚,怎麼擦都擦不盡,隻覺得我娘不肯理我,拽著她的衣袖不肯撒手,更是委屈,「娘,我疼,我疼……」
我見了母親,埋在心中的百般委屈終於宣洩出來,隻是身上痛得厲害,一哭就牽扯得更痛,隻能斷斷續續地抽噎著,流著淚,翻來覆去地喊著「娘」,喊著「回家」。
……
等到我再清醒過來,已是七日後。
窈娘顯然守了我許久,眼下全是烏青,我見到她,又忍不住落淚。
隻是腹部依舊痛得厲害,我氣若遊絲,「窈娘,我想回家……」
窈娘滿目心疼地替我擦著眼淚,擦著擦著,她也落下淚來,卻無法應答我的話。
自古以來,和親的公主,從未有過能回家的先例。
便是死了,屍骨也要留在異國他鄉。
「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我念著幼時看過的詩,愴然淚下,初初明白了鄉愁是個什麼滋味。
窈娘一邊輕輕地替我擦著眼淚,一邊說皇後還是很關心我,不僅親自來看了我數回,還送了許多東西來。
我對病中的記憶有些模糊,隱約記得我床前坐過的一位紅衣女子,想著大概是皇後了,微微點頭應下,又問窈娘,軒轅燁的態度。
我想著越貴妃那一腳險些讓我喪命,軒轅燁便是再偏袒,也該顧慮一下南梁,卻聽窈娘說,「……陛下狠狠地訓斥了貴妃娘娘一頓。」
窈娘安慰我,「……貴妃娘娘的父親畢竟是北遼大將,如今剛剛病逝,陛下也難免要顧及一下。」
「公主受的傷,陛下自然看在眼裏,」又指了指床頭上的數瓶傷藥,「這都是陛下遣人送來的。」
我本就痛得厲害,聞言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隻苦笑一聲,又滾下兩行淚。
……
06
等到身上的傷勢大好,已經快入夏了。
我依舊閉門謝客,種種活動都借著養傷推脫,隻是偶爾見見來看我的皇後。
皇後確實是個極好的女人,她與軒轅燁年歲相近,並未比我母親小幾歲。
我自入了北遼後宮以來,孤苦無依,惶惶度日,眾人滿是惡意,皇帝坐視不理,難免貪戀皇後身上的溫柔。
皇後坐在床前與我聊天,問了我如今日日呆在屋裏,會不會覺得悶。
我與她說,我先天不足,自有記憶起,就一直在吃藥,在南梁生活的十四年,大半時間都被母親按在府裏溫養身體。
皇後摸摸我的頭,說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若是如今還活著,隻怕該和我一般大了。
我想一個母親失去自己的孩子總是很難過的,就像我的母親失去我一樣,隻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軒轅燁膝下的第一個小公主,五歲那年被行刺的流矢射傷,就此喪命。
那場刺殺雖未有確鑿證據,種種跡象卻指向南梁民間組織。
我又想起我母親曾說,她懷著我和我哥哥時,本與我父親一同鎮守邊關,隻是她孕七月時,北遼突然來犯,城中潛入不少北遼人,想要對她行刺,我母親倉惶逃走,卻不幸早產,我的哥哥直接夭折,而我勉強存活,幾度垂危。
後為養活先天不足的我,我母親不得不帶我回京,尋御醫診治。
南梁北遼的爛賬根本算不清,饒是貴妃喪父,也不過踹了我一腳就沒有下文。
我與皇後,生來立場不同。
可兩國的爛賬,既無法算在一個和親公主的身上,也無法算在一個北遼皇後的頭上。
皇後不再提及小公主,轉移話題,隻問我什麼時候過十五歲的生辰。
我悶悶地說等到下月,心裏卻很傷感,三年前我父親出徵,臨行前曾哄我說,在我及笄時一定趕回來,給我大辦一場及笄禮。
如今我卻要在北遼過我十五歲的生辰,父母尊長,無一人在場。
我想著又有些想哭,此後我的生辰,隻怕到場的再無一人盼著我長命百歲,平平安安。
皇後打起精神,說我第一次在北遼過生辰,該好好辦一次。
我謝過皇後好意,卻並不想在北遼出風頭,極為堅決地說隻在自己宮中小辦即可。
一想到要邀請那些對我排斥甚至不屑的嬪妃來參加我的生辰宴,我隻覺得厭煩,既是兩看生厭,何苦強湊一處。
更何況我現在對越貴妃和軒轅燁又惡又怕,隻想著再也不要見到他二人。
……
於是我十五歲生辰這天,隻有明華宮的眾人和皇後帶著二皇子過來。
二皇子年方五歲,生得雪白聰慧,我見了他很歡喜。
他也很喜歡我,不認生地撲進我懷裏,說「明娘娘生辰快樂」,又拿出一支小木鳥簪子給我,說是生辰禮。
我摸摸他的腦袋,非常鄭重地謝過他,說很喜歡他的禮物,倒叫他不好意思地躲到皇後身後,又探出腦袋看我。
小孩子不懂國恨家仇,他隻覺得我自己過生辰很可憐。
他也不明白我為何過生辰還要流淚,隻能笨拙地給我擦著眼淚,說「明娘娘不哭」,我難得地很快止住了眼淚,抱著二皇子破涕為笑。
窈娘帶著眾宮人端上來許多裝飾精美的南梁菜色,二皇子見其中一盤點心看起來極為可口,伸手欲夠,我剛想幫他拿一塊,一直跟在二皇子身邊的女官卻突然制止,不僅先用銀針試毒,更是親口品嘗。
我難免有些尷尬,皇後還沒說什麼,那女官先行開口,「奴婢是奉陛下命令服侍二殿下,皇嗣貴重,萬事自然小心為上,若是奴婢冒犯明妃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我擺擺手,對皇後笑道,「二殿下年幼,小心些是應該的。」
……
這日夜裏,我遣散眾人,連窈娘也沒有留在身旁,隻自己跪在屋裏,向月亮許願。
「母親,今日是女兒十五歲生辰,想必您心中也惦記著女兒,母女連心,女兒能知道呢。」
「北遼雖苦寒偏遠,好在北遼皇後仁善寬厚,今日女兒就是同皇後一起慶祝生辰呢。」
「……女兒會在北遼好好活下去,母親也要多多保重身體,將來女兒未必沒有同母親再相見的一日。」
屋門被輕輕叩響。
我正是淚流滿面,哽咽之際,聽聞叩門聲連忙拭淚,生怕被女官們看見訓斥。
來人走近,是南梁女官中為首的趙女官。
她在南梁宮中資歷最長,對我的管教也最嚴苛,我本以為她要說我赤足跪地,不符合公主禮儀,不想她輕輕扶我起來坐到床邊,遞過一個外形樸素的木盒。
「……這是奴婢給公主的賀禮。」趙女官輕輕說道,「公主收下吧。」
說罷她便退了出去,我不解其意,打開木盒一看,竟是那隻陪了我十餘年的木雕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