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喬喬心中泛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她招了招手:“小青下來吧,以後這裡都沒有韓崢了!”
喊出這句話,心中頓時覺得又敞亮了許多,一絲一絲回著清澈的澀甘。
“撲稜!”
青鷹將信送了下來,扇著翅膀懸在顏喬喬面前,待她取走竹筒之後,它撲扇著飛到窗棂上,蹲下梳毛。
顏喬喬帶著信筒走進屋中。
環視一圈,發現處處是他們大西州的擺設,竟是連個讓她心甘情願落坐的地方都沒有了。
她幹脆將腿一盤,席地而坐。
拆開信時,心中詭異地出現了似曾相識感——好像自己曾有那麼一次,懷著極復雜的心情,拆開了顏青的來信。
視線落在信紙上,微微一頓。
顏青寫信極為啰嗦,每次總是東拉西扯,扯一大堆有用的沒用的。
一句正事夾在無數廢話中間,得很有眼力才挑得出來。
然而手中這封信,卻異常簡潔,簡潔得讓她一時不知該從何處看起。
恍惚片刻,她記起來了。
在這段漫長的渾渾噩噩的日子裡,總是韓崢替她拆信回信,久而久之,與顏青通信這件事漸漸成了一件和她沒什麼關系的事。
顏青對韓崢,自是沒有什麼話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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啰嗦、麻煩、惹人嫌……這都隻是對自己親近的人啊。
顏喬喬指尖微顫,一字一句將這封簡短的來信看過一遍。
公事公辦的語氣,對她準備提前離院那件事保留了意見。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顏青這封信的末尾,竟然提到了一個許久不曾提及的人——他的筆友,救過青鷹的那一位。
那位朋友對顏青說,即將肄業離院,興許是最後一次見到喜歡的姑娘。
他問顏青,像顏青妹妹這樣年紀的姑娘,會喜歡男子穿什麼顏色的衣裳?
第86章 你真敢想
顏喬喬坐在清涼的地板上,怔怔看著手中的信。
顏青那位筆友?
顏喬喬記得,很久很久之前,顏青常常在信中提及自己的筆友。後來發生了那件事,她的生活變得面目全非,顏青也再未提過他的朋友。
她的視線緩緩落到信箋上。
那個人,即將肄業,心中有喜歡的姑娘,想要在她面前留個最後的好印象。
“喜歡她,為什麼不告訴她?”她輕輕眨了眨眼睛,心中有些感慨,“若我沒有記錯,這位朋友看事情十分通透,是一個極優秀的人。說不定那位姑娘也喜歡他呢?”
簡短兩行字,越讀越覺得觸動。
純粹的、克制的、深埋於心的單戀,不知為何,竟叫她感同身受,心中也跟著酸酸甜甜。
垂眸看一眼信,抬眸望望遙遠的夜空。
“這樣的喜歡,真好。”
該琢磨如何給顏青回信了。
這一年多來,韓崢的佔有欲如同泥沼,令她身陷其中,窒悶難言。一切事情被他全盤代辦,不給她絲毫喘息選擇的餘地,就連她的家信,也都是韓崢拆的、回的。
她怔怔想,倘若今日拆看這封信的人是韓崢,他會如何回復?
像他那種小心眼的人,定必會把大哥那位來路不明的朋友當作假想敵。
顏喬喬腦袋一點一點,雙腳一晃一晃,按著韓崢的思路往下想。
他這種人,對假想敵必定滿懷惡意,所以他會如何做?
倘若她今日不曾醒悟的話,到離院時,韓崢將會宣布大西州與青州聯姻之事,他和她,當著紅衣。
——以韓崢的惡趣味,肯定會給顏青回信,讓那個人也穿紅衣。
到那日,那人孤零零穿上一襲紅衣與自己喜歡的姑娘道別,卻看見旁人也穿紅衣、在鵬程臺大秀恩愛,心中難免多添一重苦澀吧?
不必懷疑,這就是韓崢能幹出來的事。他就是時刻要證明自己比旁人強,就要全天下都羨慕嫉妒他。
“真壞!”
顏喬喬不禁為某個不知名人士忿忿不平。
她怒衝衝起身,將眼前所有拿得動的大西州物什通通從窗口扔了出去。
她向來很愛惜自己用過的東西,總覺得它們也會疼痛也會難過。然而對韓崢經手之物,她並無半絲憐憫。
扔過一圈,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踢踏著腳,去書房給顏青回信。
咬著筆杆想了想,她一行一行往紙上寫。
——大哥,我大器晚成,如今已開竅了,絕不會放棄學業。
——我與韓崢,絕無可能。
——你那位朋友,應該穿上紅衣,勇敢向自己喜歡的姑娘告白!我若在場的話,一定為他搖旗吶喊!
她的回信倒是向來簡短,哪怕有求於大哥和阿爹而大拍馬屁,那也絕對不會超過三百字。
寫罷,她將信紙置入信筒,扣到青鷹腳踝上,然後抬手猛捋它頸後順滑的毛毛。
青鷹極不耐煩,腦袋一勾一勾,速速打發她。
旋即,它嫌棄地抖抖毛,撲稜翅膀飛向遠方。
*
目送青鷹離開,顏喬喬取出一卷新被褥,抱到側面木廊的長椅上睡下。
迷迷糊糊間,她想,要是旁邊有個矮屏風擋一擋,那就不怕掉下去。
睡至一半,廊下的傳音鈴催命般響起來。
“開門,顏喬喬。”韓崢的聲音壓著怒意從傳音鈴中飄出來,顯得有些陰惻惻,還帶著點狠戾。
顏喬喬的心髒驚恐地跳動,五內一片冰涼。
睜開眼,恍惚片刻才回過神。
“我知道你在。開門!”韓崢拔高的音量飄出傳音鈴。
顏喬喬抱著被褥坐起來,看見院門外的禁制大泛紅光——韓崢連續五次畫錯了門禁密鑰。
她不禁輕輕一哂。
當初韓崢問她討要門禁時,再三保證絕不會擅自進入她的庭院,隻是防備萬一,怕她身體不好,暈了摔了都無人知道。
他平日過來,也會假模假樣搖一搖鈴,口口聲聲說尊重她。
今日可好,明知她換了新門禁防他,還一次一次試她的門禁圖案,可把他能的。
顏喬喬把被褥披在身上,慢吞吞穿上鞋子,走到傳音鈴下。
“韓師兄深夜私犯門禁,是嫌隱月臺荀夫子的茶水不曾管夠麼?”她懶洋洋道。
寂靜一瞬。
片刻後,韓崢隱忍的聲音傳出:“我是擔心你。我哪裡做得不好惹你不高興,你告訴我,不要自己憋在心裡。你開門,我當面與你說。”
“我知道,韓師兄處處‘為我好’。”顏喬喬輕飄飄地說道,“砍我的樹,拆我的信,闖我院子,換我的東西,喂我安神藥。日日提醒我,我已不幹淨,此生隻能跟著你,哦,還贈了我一個‘善妒’的美名。如此深情厚意,我覺得我承受不起,還是留給有需要的人吧。”
她這個人,一直就沒學會虛與委蛇。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但凡要點臉,都應該掩面而去,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半晌,鈴中傳出一聲笑。
濃濃的嘲諷與自嘲意味。
韓崢道:“顏喬喬,原來我一片真心,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你若對我一心一意,我待你的好,你該甘之如飴,而不是厭若蛇蠍。你煩我,歸根結底,不過是因為你心裡想著別人罷了!”
顏喬喬:“???”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偏著頭,認真回憶一番。
這一年多,她神思渾噩,終日半夢半醒,何嘗有過半分心力去想什麼別人。
“沒有。”她為自己正名,並十分直白地告訴他,“我心中從來不曾想過任何人,當然,更不曾想著你。我對你,不是幾心幾意的問題,而是根本不喜歡你,對你沒有男女之情——我記得我說過的。”
韓崢似是被她的直接給噎到了,半晌沒發出聲音。
見他不說話,她便繼續說道:“我從來不曾要求你為我做任何事情,也說過不需要你陪我,是你非要來,還讓我不要有壓力,隻要把你當作普通朋友相處就好——哦,我知道了,那都是騙我的,權宜之策、緩兵之計?”
半晌,韓崢才緩緩開口:“一年多來,我真心付出那麼多,你難道就沒有絲毫珍惜、絲毫感動?”
顏喬喬拖著鼻音,裝模作樣沉吟了一會兒,輕笑道:“倘若不是服用了過量安神食材的話,或許還能感知一兩分人間真情?畢竟就算養條狗,這麼久也該有感情,韓師兄總不至於不如狗。”
傳音鈴中飄出深深吸氣的聲音。
韓崢大約是忍了又忍,勉強摁住了脾性:“好,我知道了,我從前心急了些,行事過火了些,我會認真反省,好嗎?但請你相信,我絕無害你之意,我隻是見你終日鬱鬱,便問了醫師,讓你靜心寧神好生調養——無論如何,我向你賠罪,你如何罰我都行,別生氣了。”
“不必,老死不相往來就好。”顏喬喬打了個呵欠,“不送,再也不見。”
“你當真要辜負我一片真心?”韓崢的語氣冷了許多,“我以為,我待你已仁至義盡。顏喬喬,我忍了你許多,你可知道,再沒有一個男人能像我這般容你。”
“恭喜你,再也不必。”她抬起手,準備拆掉傳音鈴。
手指觸到冰冷的鈴鐺,它微微一震,飄出陰惻惻聲音:“你已是我的人,我不會放手。”
顏喬喬手指微頓,輕輕吐氣:“望你莫要,自取其辱。”
韓崢冷笑:“別做春秋大夢了,你就不怕公良瑾知曉此事?!”
顏喬喬覺得韓崢可能是失心瘋了,居然這麼喊出殿下的名諱。
她震驚地回了他最後一句話:“你不會當真以為我與殿下有什麼吧?韓崢,想還是你敢想,你是真敢想!”
她恍恍惚惚摘下傳音鈴,庭院霎時便安靜了。
顏喬喬再也無法入睡。
她抱著被褥,在廊下蹲了許久。
雙目失神地望著庭院,心中隱隱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激烈情緒。
不是無聊的情愛糾葛,而是……為大夏之繁榮昌盛而奮鬥的報國之情。
她看著赤霞株,總覺得仿佛缺了些什麼。
腦海中有靈光若隱若現,忽然,白日在蘊靈臺學到的陣法知識就像銀色的遊魚一樣,噗通噗通跳出水面。
一個陣。
這裡如果擺上一個生滅陣,是不是可以親手把這些討厭的鈴鐺一枚一枚打下來?
她琢磨片刻,拎起裙擺,飛快地跑進庭院,憑著直覺用地上的枯枝擺出一個陣。
站在陣中,能夠極清晰地感應到“勢”。
“我真是個平平無奇的天才!”顏喬喬驚奇不已。
沒有道意,沒有靈氣,她在腦海中一遍一遍調動這無形無影的“陣勢”,感應玄而又玄的共鳴。
漸漸地,人陣相融,天人合一。自身不復存在,化成了陣的一部分,在時空之間靜靜地流淌。
*
接下來一連數日,顏喬喬都沒有看見韓崢。
學院中漸漸起了流言。
顏喬喬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感覺到有人在盯著自己、戳自己脊梁。
仿佛每個人都在指責顏喬喬負心寡義,踐踏旁人的真心。他們說韓崢傷情摧心肝,為她一病不起,病重之中,還不忘約束旁人,不許任何人找她麻煩,更不許旁人議論她琵琶別抱之事。
好奇心總是最大的動力,誰都想知道她是為了哪個男人背叛對她那麼好的韓崢。
嚶嚶嗡嗡的議論,抬高韓崢,貶低她。
千夫所指,不過如此。
距離肄業之日越來越近,顏喬喬知道,韓崢這是在一點點打壓、摧毀她的心態。屆時給她致命一擊,趁她崩潰之時,將她重新拖回泥沼裡去。
是他一貫的路數。
隻可惜,攻心之計,永遠傷不到破罐子破摔之人。
*
每日,清涼臺那位名叫沉舟的女將軍都會過來一趟,將食盒交到顏喬喬手上,並順便替她把個脈。
一日一日,沉舟的眼神越來越奇怪。
“咦?”終於,青衣女官忍不住好奇道,“殿下還擔心你會意志消沉,可我瞧著,你倒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活蹦亂跳——你真就不擔心韓世子憋著勁要使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