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靜地注視著她,沒說話。
“我已經有很長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她一邊說,一邊張開雙手,比了個‘大大’的姿勢,“這麼久,不知道口中的食物是什麼味道了。夜裡也睡不好囫囵覺。”
“我以為你們很好。”他聲線極淡。
她飛快地搖頭,眼前都晃出了殘影。
他那水墨長眉皺得更緊:“你不是受得了委屈的脾氣,他待你不好,為何要忍?”
顏喬喬隱隱覺得哪裡有點不對,但被青梅酒漬過的腦袋有些遲鈍,便沒有多想。
“他待我,也不是不好。”她皺起眉頭,慢吞吞地把手肘撐在桌面,託住腮。
韓崢這個人,就跟秦妙有一樣,像陰雨天般,一點一點,又陰又潮地滲透到每個角落,要問這人哪裡不對,一時半會,竟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那個時候,發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說到這個,她的聲音不禁微微發著顫,“我很慌張,很恐懼,很迷茫。韓崢他,便一直陪著我,就像大家看見的那樣。”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發現坐在對面的殿下靜得連呼吸都消失了。
她怔怔抬頭看他。
他動了下眼睫,溫和地開口:“你卻並未好轉?”
顏喬喬認真想了想,鄭重點頭:“我變得更慌張,更恐懼,更迷茫。如今想來,這段日子就像做夢一般,整個人渾渾噩噩,提不起半點精神,什麼都無所謂,他說什麼便是什麼。”
他靜靜看了她片刻,起身,令人去請醫師。
“殿下殿下!”顏喬喬趕緊追到身旁,可憐兮兮地拉住他的袖口,“我沒病,不用看醫師。”
她的身體輕輕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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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刻意隱瞞那件事,隻是沒必要、也不適合對他說。醫師若查……
“隻是看看你日常飲食是否有異。”他抬起手,略微遲疑之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哦……”
醫師很快便來到清涼臺,踏入殿中。
顏喬喬探頭看清來者的面容,一身青梅酒意“嗖”一下嚇成冷汗,全跑到了後背上。
這……這不是監院大人嗎?監院親自給她看病?
殿下再溫和有禮,終究還是特權階級啊。顏喬喬心中嘀嘀咕咕。
傅監院眼觀鼻、鼻觀心,根本不在意少皇殿下請他過來給誰看病。
袖一挽,嚴肅地示意顏喬喬交出腕脈。
顏喬喬:“……”壓力成倍增長。
片刻之後,傅監院收回碧色靈氣,眉心稍蹙,道:“食補過了頭。安神、寧神的食材用太多,以致精力不濟、神思混沌。回頭我讓人送個清單過來,記住,食補亦是過猶不及。”
顏喬喬心頭驚跳不止。
韓崢又是在“為她好”麼?!
公良瑾施禮:“辛苦監院。”
他倒是沒顯出任何異色。
“份內之事。不辛苦。大公子可還有別的吩咐?”傅監院回禮道。
公良瑾淡淡瞥了顏喬喬一眼:“可有什麼事情需要監院幫忙?”
顏喬喬心頭一動,飛快地點頭:“勞煩監院幫我更換庭院門禁。”
門禁事關重大,昆山院隻有兩位監院有權限更置。
“可,”傅監院點頭,“圖案給我。”
公良瑾起身:“我處理一件公務,失陪片刻。”
顏喬喬看著他利落避開的背影,心中泛起暖意。
殿下處事,當真是妥帖又有分寸。
第85章 青梅果酒
顏喬喬提筆忘字了。
腦海一片空白,咬著筆杆想半天,完全想不出任何一幅適合做門禁的圖案。
偷偷瞄一眼傅監院那張沉默冷肅、一看就很忙的老臉,心中更覺壓力巨大。
越著急,越是想不出,思緒凌亂不成形狀。
眼看老爺子真不耐煩了,顏喬喬忽然靈光一現,想起了方才喝的青梅酒。
酸酸甜甜的,進入腹中,立刻泛起暖融融的熱意,叫人渾身熨帖。
青梅……青梅……
名字好聽,寓意也極好!
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顏喬喬狠狠咬了一口筆杆,眯起眼睛,琢磨片刻,然後運筆如飛。
青梅,定當有兩顆才好看。
她思忖著,在紙上畫下了兩個圈圈。
“……”
這委實看不出是青梅。
不學無術顏喬喬發愁地咬住筆杆,苦思冥想片刻,她決定畫個小枝叉把兩隻梅子連起來,然後下面再畫一條樹枝。
於是她在兩隻青梅下面畫了個不甚規整的“丫”字,將梅子連接起來。
左右看看,有那麼點意思,於是心滿意足地將紙張交給傅監院。
“畫好了,多謝監院。”
傅監院卷起紙張放進袖中,隨口問了句:“我沒記錯的話,最初用的是木槿吧?”
顏喬喬心尖忽地一顫。
“就……就隻是隨便畫的路邊小花。”
自己聽著,都覺得這把聲線心虛得緊。
她尷尬得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心中大叫——心虛什麼啊,當初本來就是隨手畫的花,剛進學院那會兒都不認得殿下呢!
送走傅監院,看看天色,顏喬喬知道自己也該告辭了。
“多謝殿下款待。”
他微蹙著眉:“大夏不以誅心論罪,韓崢有無過錯,我會著人去查。從今往後,你的飲食暫由清涼臺提供——我既管了此事,便會負責到底。”
顏喬喬定定看著這張精致蒼白的面龐,心頭又暖又悸。
“多謝…殿下。”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哽咽。
他抬了抬袖,送她行至門口。
正待出門,忽聞外頭傳來凌亂的動靜,以及韓崢刻意放大的嗓音。
他在同守在清涼臺外的侍衛說話。
“抱歉打擾到破釜將軍了,我們在尋找顏師妹——今日我與她鬧了點小矛盾,她惱我,不知出走到了哪裡。眼見著天色暗了,怕她有個磕碰,大伙都替我著急,便四處尋她。”
在他說話時,還有幾個陌生的嗓音在喊:“顏師妹——顏師妹——”
嗚嗚喳喳,吵得人心煩,就像那滿樹風鈴一般。
清涼臺外的侍衛自然知道顏喬喬在裡面,未得殿下指示,隻緘口不言。
一個公鴨嗓道:“韓師兄,我瞧著顏師妹怕是醋了,這幾次道法課上,你與秦妙有師妹走得是近了些!”
“如此,”韓崢苦笑,“是我沒注意分寸,又惹她生氣了。”
跟在他身後的眾人開始七嘴八舌地妄加揣測顏喬喬心思,什麼她小心眼,因愛生妒,使小性子……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一門之隔,顏喬喬抬手捉住公良瑾的衣袖,衝他輕輕搖頭。
公良瑾豎起手掌,示意左右不必開門。
他垂眸看著她,清冷幽黑的眸中蘊著薄怒,唇角微微向下抿緊。
顏喬喬隻微側著頭,仔細聽那些人如何議論她。
唇微勾,似哂似嘲。
等到韓崢一行離開清涼臺山道,她抬頭望向公良瑾,問他:“殿下往日可有聽過類似的話?”
他沉默片刻,薄唇輕啟:“有。”
她很誇張地嘆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
“難怪。我時常覺著,整個世間的人,都在推我,將我推到韓崢身邊。我掙扎不動,一絲空隙都沒有……腦袋總是嗡嗡的,無論在何處聽到我的名字,總要與韓崢捆在一起。我就像一隻失去翅膀的飛蛾,被天羅地網困住。”
她輕輕笑了下。
心道,韓崢還有一個殺手锏,便是那件事。
公良瑾揮手,屏退左右。
他轉向她,微微俯身,捉住她的視線。
“顏喬喬。”他正色道,“如果信得過我,可以借我的名義,擺脫困局。”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殿、殿下。”顏喬喬震驚失措,“就這點小事,哪能讓您犧牲這麼大。”
公良瑾:“……”
“您的好意我銘刻於心。”她心中溫暖感動,“您放心,這件事我自己可以處理。”
他微微頷首,送她離開清涼臺。
顏喬喬順著雨花石山道一路下山。
來到雨花石與鵝卵石交界處,她停下腳步,緩緩回眸,望向清涼臺。
‘殿下,您是明月,在天上照著我的路便好。’
她和韓崢這件事,隻能用非常手段來解決。
她微眯著雙眼,一路踱回赤雲臺。
兩個時常跟在韓崢身邊瞎混的狐朋狗友蹲在她的院門外。
“哎哎,顏師妹回來了!顏師妹你真是的,去哪裡也不說一聲,韓師兄都快急死了,正滿昆山找你呢!”
“鬧什麼脾氣啊,韓師兄這樣的人中龍鳳,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你再不好好珍惜,當心被別人給搶去了!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投懷送抱的?咱們韓師兄可是就念著你,待你一心一意呢!”
“就是,方才傅監院還過來換什麼門禁——哎我說顏師妹啊,鬧別扭也要適可而止。鬧成這樣就不太好看了。”
顏喬喬眨了眨眼,無辜道:“兩位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與韓崢師兄,從來隻是普通朋友。”
二人面露錯愕。
顏喬喬軟軟地微笑:“像這樣的普通朋友,我有許多個啊,方才便是與其他朋友喝酒去了,我記得早些時候告訴過韓師兄的,他怎麼就忘了呀。”
那二人的嘴巴張得能塞下鴨蛋。
“什、什麼嘛……顏師妹你……你在說什麼啊?”
顏喬喬納悶地偏頭,認真道:“我與韓師兄,就是一起喝過酒的朋友。隻是朋友。你們誤會了不要緊,韓師兄他本人,應該不至於誤會啊?”
“……”二人齊齊懷疑人生。
顏喬喬不再啰嗦,請他們讓開些,然後將手探入黑檀木禁制,試了試更換的新門禁圖案。
兩隻梅子,樹杈。
禁制成功開啟。
顏喬喬默默在心中向傅監院道了句謝,然後進入庭院,闔上門,插好門栓。
環視一圈,風鈴、擺設,處處扎眼。
“明日請人全部換掉。”她提足踏進庭院,從滿樹嗚嗡作響的風鈴下穿過,停在赤霞株面前,“委屈你了。”
忽聞“撲稜”一聲響。
顏喬喬循聲抬頭,看見一隻大青鷹蹲在高高的樹枝上,正警惕地盯著院門方向。
顏青的鷹。
這一年多來,韓崢從不放過顏青任何一封來信,都要看,並且幾乎每封信都要替顏喬喬回給顏青。
每次這隻青鷹過來,都要與韓崢鬥智鬥勇一番,就想避著韓崢把信送到顏喬喬手裡。
說來也奇怪,青鷹是很容易認主的靈獸,與主人常待在一起的人,它們就不會避生。然而這麼久了,它依舊看韓崢非常不順眼,就是不願意把信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