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事情,她無法對他說,隻能岔開話題,再不提及。
她微微偏頭,衝他笑:“請殿下教我進階的陣法,趁著手感好,我想多練練。”
他的喉結緩緩上下滾動,片刻,啟唇:“好。”
他走向庭院,踏過滿地塵土和花枝。
她望著這道清瘦利落的身影,不自覺有些失神。被斬落的花枝、懸了滿樹的風鈴都在提醒她,她以為的圓滿隻是幻象,她的心就像那蓬赤霞花雲,輕輕一撕,所有美好便蕩然無存,隻餘永遠無法抹去的百孔千瘡。
這樣一個人,怎堪伸手捧月?
“此為陣心。”清寒的嗓音從庭院中傳來。
顏喬喬瞬間回神,定睛望向他的手。
他左手挽袖,右手從廣袖中探中,提著花枝。骨節極分明,腕骨凌厲漂亮。
“我記下了。”她的嗓音像一團蘊滿水汽的雲。
他回眸看了她一眼。
顏喬喬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展顏露出應付夫子的笑容,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他。
“以靈氣溝通陣勢,便是如此。”
他翻覆手掌,純白的道意落入陣心,如流星般一處一處掠過陣眼,勾勒出一個玄奧的虛空點陣。隨著他手掌緩緩移動,整個陣勢亦如流水般活了起來,就好像……用一萬年時間凝望夜空,見鬥轉星移。
顏喬喬心頭震撼,看得目不轉睛。
他收手許久,她仍怔怔難以回神。一個入門級別的陣,竟讓她看出了天人合一、萬妙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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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了?”清涼的嗓音喚回她的神智。
顏喬喬鄭重點頭:“記住了。”
他微微挑眉:“不錯。”
她忍不住多嘴補充了一句:“平日不愛學,是因為書上許多東西死板又無趣,一輩子也用不著,學起來沒意思。”
公良瑾無奈道:“那是框架和基石,習的是自律、專注。”
顏喬喬點點頭,聽懂了。
他示意她進入陣心演練,然後轉身走向書房。
顏喬喬步入陣中,抬起手指,祭出細若銀毫的冬殺。
銀白的靈氣涓流渡入陣心,就像往幹旱的渠中注水一般,細細緩緩、搖搖擺擺地流向下一處眼位。
她的額頭很快就冒出了小汗珠,心中剛喊一句‘好難’,手指便巍巍一顫,靈氣潰散在指尖。
果然是,知易行難。
她咬了咬牙,再度祭出靈氣,渡入陣中。
身畔忽有清風拂過。
餘光瞥見,公良瑾取來了一卷卷書本,翻開,放置在陣點旁。
顏喬喬:“?”
他輕輕叩擊書卷,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德經]。一處陣點衍生出的種種變化,可以用來對應課業分支。靈氣點亮陣眼與陣線時,可以順便學習書本上的知識。待靈陣點亮,書卷上的內容亦會銘刻在心。”
“我試過,很管用。”他微笑。
顏喬喬:“……”
昆山院半師,恐怖如斯。
為她安排好雙重學習計劃之後,公良瑾離開了她的庭院。
一刻鍾……
兩刻鍾……
當顏喬喬艱難地點亮第一處陣眼時,她驚奇地發現,自己當真記住了書卷第一個目錄下衍生出的四個小章節知識點。
它們經由陣勢勾連,想起一處,其餘的篇章便在腦海中融會貫通,想忘都很難。
顏喬喬:“……”
人生第一次發現,學習竟是一件有趣且快樂的事情。
果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也。
中途,沉舟來了一趟。
她送來一張新木榻,以及一身新衣裳。
“顏小姐放心修煉,安全不是問題,我們看著。”沉舟笑眯眯道,“殿下入宮去了,穿得極正式,應當是有要事商談,不知何時回來。”
“多謝。”
顏喬喬跟在沉舟身後,看著這個身材瘦小的女官單手把木榻拎進屋,片刻後,又把原本那張木榻拎了出來。
踏出院門之前,沉舟猛然回身:“喔,對了——”
木榻帶起呼嘯狂風,貼臉從顏喬喬面前扇過去。
沉舟笑道:“殿下說,學累了的話,可以對赤霞株用‘春生’催發試試……嗯?顏小姐你的發型變得好奇怪。”
顏喬喬:“……”
默默把“枕邊風”扇歪的頭發捋回原處。
送走沉舟,顏喬喬怔忡走到遍體鱗傷的赤霞株下,輕輕將手掌貼上去。
“春生能治樹?”
她抬起頭,望著面前一處斷枝。
斷枝上的風鈴已被她成功消滅,此刻,那裡隻剩半根光禿禿的樹杈。
她想象它傷愈結痂的模樣,靈氣自經脈中渡出,全無保留地湧入枝幹。
顏喬喬並未抱什麼希望。
從前用春生給殿下治傷時,並不見明顯的療效,如今對著這麼一株斷手斷足的樹,她完全無法想象奇跡該如何發生。
靈氣湧入赤霞株,就像給龜裂的大地灑下甘露。
顏喬喬漫無目的地望著樹梢……
目光忽然凝滯。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枝杈的斷口處,鑽出了一根細嫩的枝芽。
“?”
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顏色從帶淺黃的嫩綠一點一點轉深,葉片冒出來,由小變大,在她的靈氣耗盡之時,枝梢尖上顫巍巍結出了一大群赤紅的小花苞。
這……
她的赤霞株,起死回生了。
顏喬喬呆怔了許久。
每一次,那個人總是可以在她心中的死灰上,種下一株花。
此刻,“那個人”身著繁復正式的觐見禮袍,端端正正站在帝後面前,長揖到底。
“兒子想娶一位姑娘,煩請父皇母後為我說親。”他正色道。
剛離開被窩的帝君&君後:“……”
該來的,終究還是逃不過啊。
作者有話要說: 殿下的學習方法是思維導圖修真版。
另:雖然我也不知道少皇殿下到底是不是男人,但是如果遇到這樣的人,姐妹們可以不要錯過。
第79章 攻他道心
顏喬喬的生活變得極其充實忙碌。
一日間,大半時間用來操縱靈氣渡入陣中,點亮一處處陣線與陣點,同時重修昆山院的基礎課業;小半時間便用來放松心神、消耗靈氣,催發她的寶貝赤霞株。
時間不夠用,恨不得把一個時辰掰成兩個時辰花。
日升月落,不知不覺過去了好幾日,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很正式的觐見嗎?”她渡入春生催發花枝,倚著樹喃喃道,“該不會是婚姻大事吧……”
這句話完全沒過腦。
話一出口,心頭忽然沒著沒落地顫了下。
數千年過去,世間總會萌生一些禁忌的情愫。那些故事世人不知,但生在諸侯家,多多少少總是有所耳聞。
那些生在天家與諸侯家,卻不幸兩情相悅的眷侶,最終都隻有一個下場——賜婚。永不相見。
顏喬喬知道,公良家的男兒個個正直孤高,倘若與人相知相許,必定經過了深思熟慮,絕不會始亂終棄。然而數千年來,規矩卻從未破過。
誰都以為自己是那個特別的人,事實上,在這個大大的蒼穹之下,誰也沒有什麼特別。
就像花開花落,總要順應四時。
顏喬喬怔怔望著枝頭新鮮冒出的小花蕾,望了良久。
忽然發現哪裡似乎不太對勁。
“春生”,並未治愈赤霞株的傷,而是催發出新的枝條。所以她每次給殿下治傷,他的傷口總是……往外滲血?
顏喬喬雙腿一軟,扶著樹,堪堪站穩。殿下這是在、在以身飼虎嗎?
他竟一直不說,就這麼縱著她,一次次往他傷口灑毒?
半晌,她幽幽望向頭頂四方藍天。
心中時而酸,時而甜,時而苦,時而悸。
風鈴一枚接一枚墜入塵泥。
光禿禿的樹枝上,一茬接一茬冒出密密的小花苞。迎著風,它們簇簇地搖晃,沒有要開花的意思。
細小的花苞一層一層漫過枝頭,眼看便將枯枝鋪滿了十之八、九。
赤霞株下的陣法即將徹底點亮,昆山院的入門知識在腦海中融會貫通,顏喬喬心中有些膨脹,第一次神清氣爽地盼望秋試早日到來。
當然,心底最期盼的,自然是那道身影出現。
都過去好幾日了,他怎麼還不來?
不是看她,而是來看他的教學成果,以及這滿樹稚嫩的小花苞。
“你可千萬不要錯過了花開啊。”
她的心尖輕輕悸顫,酸酸甜甜,復雜難言。
日影移過庭院正中時,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院長。
“走走走,你快隨我……嗯?生滅陣?”看到赤霞株下的陣勢,小老頭忘了原本要說什麼,將紫金煙鬥往身後一背,邁著八字步踱到了庭院正中,嫌棄地撇嘴道,“弄出這麼醜的陣,出去可千萬別說是我學生!別人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是看了司空白的書,自學的陣法,記住了?”
顏喬喬:“……老師您也沒教過我啊。”
院長恍然大悟,欣慰地撫掌笑道:“對哦!”
顏喬喬生無可戀地眨了眨眼:“您找我有事?”
“啊。”院長抡出煙鬥揮了下,“少皇瑾出了點事,你,速速隨我走一趟!”
顏喬喬心髒一沉:“殿下怎麼了?”
“先走先走。邊走邊說。”
兩個時辰之後,院長專屬的黑篷大車越過皇城,抵達一處絕對禁域——皇家陵寢。
此地設置了重重陣法,由重兵把守。
院長簡單告訴了顏喬喬裡面的情況。
數日前,公良瑾入宮觐見時,恰逢後山陵寢出變故。
他精通陣法禁制,便與帝後一道入山察看,不曾想,在陵寢中竟遇上三重詭異至極的困陣。
公良瑾連破二重禁制,將帝後送出陣域,自己卻陷在了最後一重幻陣之中,久不得出。
院長已去過陵寢,發現這一處幻陣專為公良瑾而設,在他入陣之後幻陣就徹底封閉,即便院長這個大陣宗也無計可施。
幾日下來,公良瑾心神始終不曾脫出幻陣,身體每況愈下。
院長沒招,決定帶顏喬喬過來碰碰運氣。
顏喬喬憂心如焚,一路揪著自己的手指,身體暗暗往前用力——試圖讓馬車行駛得更快一些。
終於,馬車嘎吱一聲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