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抬頭,隻看路。”院長漫不經心地交待。
“嗯。”
顏喬喬跟在院長身後下車,走在他的身後,很老實地盯著他的腳後跟,亦步亦趨往前走。
腳下鋪著青色的璃石大地磚,磚上雕滿精致繁復的花紋,是一個整體大圖案,隻看局部看不出是什麼。
大約是陣。
先前她曾聽殿下提過,陵寢內一些法陣需要院長親自操持。
為什麼陵寢要設陣?她怔怔地想著,聽著兩個人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地宮中。
這裡通風情況不算壞,但畢竟是地下,空氣裡難免密布著地底獨特的味道,也說不上是幹燥還是潮湿,混著些泥土和霉斑的氣味。
院長將煙鬥往後一背,示意顏喬喬抓住。
霎那間,鬥轉星移。
恍惚一瞬,她便站在了一個四四方方的鬥室中。
四壁鑲著東珠照明。
正中放置一隻青色棺椁,極厚極重。棺頭正對之處有三層青石臺階,階上放置一張王座,座上坐著一個人。
乍一看,顏喬喬以為那是墓穴的主人——一具身著華服的蒼白的屍。
他微倚著左邊王座的扶手,頭顱稍垂,極其俊美消瘦,一身冰冷死氣。
再細看,心髒忽然便懸到了半空,沒著沒落地重重一跳,捶得心口生疼,幾乎吐出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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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聲音顫顫,她踉跄著想要上前。
不過幾日未見,她曾一時不曾認出他來!
“咳。”身後和身側同時傳來咳嗽聲。
顏喬喬後知後覺環視一圈,看到帝君與君後也在這間墓室中,這二位眼眶烏黑,神色平靜而憔悴。
“見過帝君,見過君後。”顏喬喬施了個凌亂的禮,視線不離那一邊,“殿下他……他怎麼樣了?我能幫上什麼忙?”
她已看清了他的樣子。
蒼白消瘦,唇角凝著幹涸的血跡,像極了前世病重時的模樣。
他一定吐了不少血,隻是穿著厚重的黑底暗金袍,看不出那些落在身上的血痕。
顏喬喬想到那一日,沉舟高高興興告訴自己,殿下穿著很正式很好看的觐見服飾入宮去。那仿佛還是昨日的事,轉瞬間,這個人卻已傷成了這樣。
她抿緊雙唇,心間酸得發苦。
帝君揚手,蕩出浩瀚雄渾的純白道光,替公良瑾驅逐身上的死息,守護他的軀體。
君後沉聲道:“此陣,專為少皇瑾而設,攻他道心。幻陣兇險,六日間他已吐血七回,再吐個兩回,恐怕身體便要垮了。屆時,更是萬分險惡。”
顏喬喬抿住唇,認真地聽著。
君後看了她一眼,眸光有些復雜:“我與帝君、院長都已試過,卻無法進入陣中助他。思來想去,能夠入陣之人,恐怕隻有他道心……”
帝君收回道意,扶胸咳嗽。
君後急忙打斷了話頭,上前輕輕替他拍背止喘。
院長揮著煙鬥走上前來:“顏二喬啊,你與少皇瑾同是我門下,素日感情也好,說不定就能進得去——反正試試也不要錢。隻不過連少皇瑾都被困住的陣,必定是兇險萬般,你若進去了,哎,搞不好就是表演一個死而同穴。”
他環視一圈周圍墓室,表情居然有幾分欣慰。
大概就是“應景應景,十分應景”的意思。
“我去。”顏喬喬不假思索,“如何去?”
君後往帝君懷中偎了偎,神色復雜之極。似嘆息,似感慨,也似無可奈何。
帝君嘆息著開口:“阿瑾之前,求了我與他母親一件事。倘若你們能夠回來……應了也無妨!有什麼事,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替你們扛一扛。隻要回來便好。”
顏喬喬並不知道殿下求的是什麼事,此刻也無心顧旁的,隻道:“我定竭盡所能,助殿下平安歸來。”
“那就不說廢話了。”院長叼著未燃的煙鬥解癮,從牙縫中擠出聲音,“此陣與夢道之境有些異曲同工之處,當然也有不同。幻裡不知身是客,進入幻陣,應該沒有現世的記憶——否則以少皇瑾的定力,不可能被攻心。”
顏喬喬飛快地點頭:“嗯!”
“裡面究竟是什麼情況我也不曉得,你進去之後沒有記憶,提點教導你也沒用,那就聽天由命吧!”院長很無賴地甩甩手,“準備好了?那我要送你進去嘍!”
顏喬喬眸光微凝:“嗯。”
她的心中倒是浮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院長、帝君和君後的態度,都在向她傳遞一個信號——他們似乎認定她能夠進入殿下身處的幻陣。
這個陣,用以攻殿下道心?殿下的道心,難道與她有什麼關系嗎?
院長全力施為,她的身體輕飄飄地浮起來,落向王座上那個消瘦蒼白男人的懷抱。
她定定盯著他。傷成了這樣,仍是眉目如畫,精致無雙,更增添了戰損般的絕美感。
‘殿下……我……’
思緒忽然停轉。
【夢裡不知身是客】
顏喬喬被一陣又一陣令人煩躁的風鈴聲吵醒。
嗚嗚嗡嗡。
她睜開眼睛,看見床榻旁邊坐著一個俊美高大的青年。
顏喬喬一怔。
他衝她笑開,道:“醒了?今日聽聞少皇殿下要在蘊靈臺帶病講法,可有興趣過去湊個熱鬧?”
“……”
顏喬喬好一陣恍惚。
此情此景,仿佛似曾相識,卻又記不起何時經歷過。
第80章 我有一問
庭院中,滿樹風鈴簌簌晃動。
顏喬喬下意識環視自己的屋子。
眉頭一皺、又一皺。
她屋中的擺設被置換了許多,慣用的銀泥紅炭爐、邊緣磨得油亮的梨木置衣小屏風、老舊的青州紅木衣箱……全都不翼而飛。
換成了大西州的東西。大西州慣用青銅配大黃,因為與西梁接壤,文化相融,所以圖案多多少少帶著點異域風情,大方塊臉的圖騰、粗野的蛇紋、黃金與巨眼。
很霸道,讓這間小庭院變得像個小西州。
顏喬喬心頭浮起了說不出的怪異、違和感。
哪裡……不太對。
她怎麼能容忍別人亂弄她的東西?
恍惚回憶片刻,她記起來了。在這一段很長很長的日子裡,她渾渾噩噩,萬事俱不上心,根本沒有精力去理會周遭發生了什麼。
就連庭院的赤霞株被斬落花枝、掛上討厭的風鈴,她也沒有太大的反應。
這種症狀持續多久了?她……為什麼變成這樣?
思緒一動,落到那個醉酒混亂的春日夜。
她以為做了一場不敢想的美夢,哪知夢醒時分,永墜冰窟。
在那之後,她總覺得自己時刻被黑暗的潮水包圍,雙肩和胸腔總是緊緊地收縮。她害怕旁人觸碰,害怕從旁人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害怕睡也害怕醒。
韓崢不是救命的浮木,但是她沒有力氣推開他,隻能任憑他出現在她的身邊,幹涉她的一切。
她的心,生了一場很重很重的病,直到今日一覺醒來,忽然大病初愈。
那些悲苦哀愁,仿佛不值一提。
顏喬喬怔怔眨了下眼睛。
“怎麼呆呆傻傻的?”坐在床榻旁邊那人抬起手,撫向她的頭發。
顏喬喬虎軀一震,急急閃避。
那隻手落到了她的枕頭上。
她下意識地想,枕頭要換掉。
“呵。”他失落地垂下眼睛,看著那隻落空的手,低低地笑,“反應還是這麼大啊,別怕,我隻是想摸摸你的腦袋。”
顏喬喬心道,摸你個頭。
轉念一想,他可不就是想摸她個頭?
她謹慎地微微抿住唇,沒有讓自己表現得過於奇怪。
她思忖著開口:“方才,你說什麼?”
說話時,她感覺到一陣虛弱襲來,氣若遊絲。
這段漫長的日子,她情緒壓抑,胃口全無。白日沒有正常進食,夜間又屢屢驚醒,整夜整夜睜眼看天亮,身體被自己折騰垮了。
韓崢輕輕扯了下唇角。
他用平緩的聲線說道:“我說,今日少皇殿下在蘊靈臺講法。你身體不適,想必也沒興趣出門,便好好歇息吧,我回來時,給你帶益氣補身的西州玉珍湯,如何?”
用的是詢問的口氣,實則強勢作主,給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倘若是昨日,顏喬喬隻會無所謂地點點頭,麻木留在院中發呆。而此刻,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胸口湧起了熱流,指尖激動得隱隱發顫,恨不得生出翅膀飛到蘊靈臺。
她動了動唇,正想說去,目光忽然觸到韓崢霸道微眯的眼睛。
心中一動,直覺告訴她,韓崢會用一百個理由阻止她去蘊靈臺。
她此刻身嬌體弱……好漢不吃眼前虧。
“哦。”她垂下眼皮,低低地應。
韓崢滿意笑開。
他仿佛漫不經心地提了提另外一件事情:“秦妙有不是一直想做少皇妃麼,她沒戲了。你一向看她不順眼,說這事,讓你幸災樂禍一下——開心點,別總悶悶不樂。”
顏喬喬遲疑地動了動眼睛:“什麼?”
“秦妙有這人,”韓崢哂笑,“看著碗裡,惦著鍋裡。心心念念想嫁皇室,又舍不得身邊那群跟屁蟲。昨日可好,被趙晨風強親了臉,髒了,皇族眼高於頂,容不下一個不幹淨的女人,所以說她沒戲了。”
他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
說著秦妙有,卻像是在教訓另一個人。
他用手掌撐著床榻邊緣,湊近了些,盯著她的眼睛道:“痴心妄想破滅了,好笑吧?”
顏喬喬面無表情:“不好笑。殿下本來也看不上她。”
韓崢:“……”
他的表情有些受挫,眼角跳了跳,憋出一句“我走了”。
顏喬喬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頭泛起冰冷的厭惡。
她記得,韓崢時不時便會這樣側敲旁擊地提醒她,她髒了,這輩子隻能跟著他。
在她渾渾噩噩的那段日子裡,這種話,便像是一座又一座黑暗沉重的牌坊,不斷地壓在她的脊背上,讓她喘不過氣,抬不起頭,走不動路。
她抿唇思忖片刻,忽地笑開。
“牌坊……嗎?”
她扶著床榻起身,到側室洗漱、更衣,然後有氣無力地出門。
太陽真大啊,刺得她有些難睜眼。
山路又陡又遠,走出一段,她就得退到山道旁,扶腿喘氣歇上一會兒。
遊魚般的學子從她身旁經過,嘰嘰喳喳,興奮得就像一群嚎叫的土撥鼠。
“大公子下凡授課,是我不用傾家蕩產就能聽到的嗎!”
“聽聞去年張星平拿下秋試第二名,就是因為大公子點撥了他三句話!三句話啊,就給他點化開竅了!”
顏喬喬隨口插了句:“那誰是第一?”
眾學子轉頭,用看傻子的目光看著她:“有大公子在,旁人永遠隻能搶第二。”
顏喬喬心中詭異地浮起了與有榮焉的自豪感。
她眨了眨眼睛,看著學子們匆匆結伴前行。
她已經有許久許久不曾主動與人搭話,在人多的地方總是縮著胸腔和肩膀。她總以為一開口,旁人就能看穿她身上那些與春日有關的黑暗。
事實上,旁人根本不在意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