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夜燈照亮了滿樹密密的銅風鈴,夜色下,一枚一枚,都是清晰的傷疤。
她盯著這些風鈴,盯得眼露兇光。
漸漸地,眼前浮起了方才公良夫子教給她的陣點圖。
顏喬喬:“……”
她搖了搖頭,那恐怖如斯的陣圖依舊揮之不去。
其中一處“滅眼”,正好落在她盯了許久的一隻大風鈴上。
腦海中,走馬燈一般晃過畫面。
零落成泥的花枝,韓崢得意的大笑,怪獸眼睛般密集的風鈴……
殺意凝聚,指尖亮起銀芒。
不夠……還不夠……
她的“冬殺”太弱,就像在指間藏了銀針,隻能用來扎自己,遠遠不足以傷敵。
指間的銀芒,怎樣對付那些數丈之外的、該死的風鈴?
她的心緒漸漸沉靜。
公良夫子寒泉般的嗓音泠泠在耳畔重現,方才一知半解的陣法知識,此刻忽然流動起來,在她眼前凝成一個又一個清晰的陣點。
她感知到了難以言說的玄妙。方位、靈氣、風、水……生生不息。
眼皮忽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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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髒漏跳一拍,疾疾起身,跑向滿地花枝的庭院。
她四下環顧,飛快地回憶著他清冷低磁的聲音,按照他畫出的眼位,挪動地上的花枝。
漸漸地,一個讓人頭昏腦脹卻又流動著奇異生機的花枝圖案出現在赤霞株下。
顏喬喬心髒“怦怦”直跳,斜踏一步,進入陣心。
這是一個最簡單的“生滅”陣。勢起於“生”,聚一陣之力,落於“滅”位。
指間浮起冬殺。
她並指一揮,令冬殺掠入身畔“生”位。
“去!”
銀芒一閃,消逝在眼前。
她屏住呼吸,感受到夜風在周遭流淌。
下一霎,隻見消逝在“生”位的銀芒再度浮現。如鬼魅一般,它穿過了數丈距離,直達枝杈上方的“滅”位。
在陣力的加持下,冬殺的威力增大了許多,像一支剔透的冰飛刀。
“錚——”
它穿過銅風鈴,將它一分為二!
眼前的一切變得很慢很慢。顏喬喬清晰地看見那隻帶著少許銅鏽的風鈴一釐一釐裂開,冬殺劈開它的銅殼,切斷它的鈴芯,又將扣在樹枝上的銅鉤切成兩半。
它死了,屍體從樹上墜下,無聲落進塵泥。
顏喬喬的心髒重重一跳。
她深吸一口氣,平復情緒,然後跑向庭院,調動地上花枝,操縱“滅”位指向另一枚風鈴。
“錚!”風鈴應聲而落。
她奔向庭院,繼續改變地面花枝,再成新陣,將“滅”位對準高枝上新的風鈴。
“錚!”塵泥上又多了一隻風鈴屍首。
她再一次衝到樹下,調整陣勢方位。
“錚!”
顏喬喬的眼睛越來越亮。
她想起了公良夫子方才提過的種種陣勢進階和變化。
如果學會那些,她便不用跑來跑去,而是可以鎮守主位操縱陣勢流動變幻,站在原地打掉滿樹風鈴。
她激動地拎著裙擺跳起來,奔向亮著燈的書房。
此刻,書房中的公良夫子已蹙著墨般的長眉,沉吟了許久。
方才隻顧著教她陣法知識,倒是沒有細思她給他的反饋,隻覺得那帶著嬌嗔的、軟軟的聲線讓他慢些淺些,說她不行了受不了的時候……哪裡有點不太對勁。
還未想明白,就見她臉蛋暈紅,大喘著氣跑了進來。
“繼續,我們繼續!”顏喬喬鬥志昂揚,“可以再快、再深!”
公良瑾:“……?”
他不解地看著她,略微遲疑:“方才你說受不了,我已為你重新調整思路。”
顏喬喬著急:“就剛才那樣,我可以!”
公良瑾的目光微微帶上了審視。
這個鬼東西,是不是又想到什麼辦法躲懶?
腦海中瞬間晃過她常用的種種招數——裝病,裝暈、裝神弄鬼……
顏喬喬見他沉吟不語、清冷黑眸中露出些不贊同,不禁更加著急,補充道:“我都行,你怎能不行?”
公良瑾:“……”
醍醐灌頂。
他終於知道,究竟是哪裡不對了。
第78章 正人君子
書房中,燭火微晃。
顏喬喬發現,公良夫子生氣了。
清冷黑眸浮著慍怒,狹長眼尾泛起薄紅。
“顏喬喬。”他語聲緩而重,“我知你離經叛道,對你向來縱容。”
顏喬喬趕緊端正坐好,將雙手放在膝蓋上,認真地看著他,等他說話。
她有一點慌。
除了她瞞著他偷偷害韓崢墜塔那次之外,他從未這般嚴厲冷肅。
“你不想學,直說即可。”他傾身,沉沉帶怒,“這般沒輕沒重地激我,你就不怕我當真傷了你!顏喬喬,我是男人!”
顏喬喬怔怔看著他。
她能感覺到他的氣息有些錯亂,呼吸時重時輕——是真的惱了。
冷白如玉的眼尾和耳尖都飛起了薄紅,就像一尊清冷自持的神像染上紅塵的顏色。
殿下說,他是男人。
她的腦袋裡後知後覺地晃過這一夜自己說過的各種胡言亂語,什麼深了淺了,快了慢了,受得了受不了……
方才,她好像還問他是不是不行?
顏喬喬隻覺五雷轟頂:“……”
他拂袖起身,經過她的身旁,壓著嗓音沉聲道:“不願傷你分毫,是好意,是珍重,你可知道!”
說罷,他大步踏向書房門口,帶走滿室清風。
她動了動唇瓣,目光落在面前的陣圖上。
方才,他為她重新整理了一遍陣法知識,由淺入深,排列得明明白白。他見她學得艱難,特意換了個思路,助她打實基礎。
他畫得專注,於是沒有聽到庭院中風鈴破碎的聲音。
“殿下……”她喚他。
他已走到門口。
腳步停下,並未回頭。屋外夜風拂動他的廣袖,發出清澈至極的獵獵聲響。他等她說話。
顏喬喬晃了晃神。
她冤枉,但又沒冤枉。
她心悅這個人,心悅他容顏絕世,心悅他人品貴重,心悅他那一身清風朗月的君子風度。兩世都心悅。
但她其實根本不了解他,終究還是看輕了他。
否則,前世便不會把趁人之危的韓崢錯認成他。今生也不會暗暗期待他假借趙玉堇之名,行不君子之事。
他沒冤枉她。
“我失禮了,殿下。”她低低地說,“我是真的想學陣法。”
他沉默片刻,語氣平靜地回道:“陣圖在案桌上,你且自學。”
“好。”
他踏出書房之後,顏喬喬突然發現,春夜的風有些涼。
春日的夜風拂過公良瑾臉頰。
他踏出書房,忽然定住。
隻見一孤盞燈卡在光禿禿的樹梢間,將毫無生機的光線灑滿庭院。
地面上的赤霞株的花枝被她挪動過,擺成笨拙的陣型,是最簡易的生滅陣——在她開始渾渾噩噩地點頭之前,勉強學進腦子的入門陣法。
他掃過一眼,便能看出這個生澀陣法存在十幾處漏洞。
他甚至知道她是因何而出錯:咬筆分神一處、眼冒蚊香圈張冠李戴一處、盯著他的喉結走神一處、兩個人無意中手指相觸之後,他講得呆板些,她聽得迷糊些一處……
縱然如此,她還算是擺出了一個勉強能用的生滅陣。
並且……“滅”位指向的那一處,塵土中躺著一隻被切成兩半的銅風鈴。
他眸光微凝,放眼望向整個庭院。
隻見赤霞株下留有數處陣法殘跡,視線掃過,眼前便有情景重現——他的推演能力自行復現了方才這裡發生過的一切。
他“看”到,她笨拙地擺下第一個陣,劈開第一枚風鈴,欣喜得原地蹦了起來,地面留下踢飛的塵泥;
他“看”到,她激動地奔向樹下,變換陣型,繼續消滅這些令她憎惡的鈴鐺;
他“看”到,重復數次之後,她的眼睛裡亮起了光,拎著裙擺跑向書房,想要找他學習更多陣法知識。
錯怪她了。她隻是言語無狀,想學陣法,是真。
他蹙緊眉心,抬眸。透過映出暖光的窗臺,他看見她坐在書桌前,正在認真看他方才重新整理過的陣法圖。
良久,他隔窗喚她。
“顏喬喬。”
顏喬喬慢吞吞地把視線挪出陣圖,望向窗外。
清清皎皎的身影立在木廊上。
“你出來。”他道。
“……哦。”
顏喬喬將手邊的陣圖放下,用鎮紙壓好,起身,整理了袖口和衣擺,然後規規矩矩走出書房,停在距離他五尺之處。
“殿下。”
他踏前一步。
木廊震動,似有什麼波紋泛到了她的身上。她身軀微顫,捏住手指沒有後退。
“我誤會了你,為何不辯解?”他溫聲問。
她沒有抬眸看他,卻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
她輕輕抿了下唇瓣,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公良瑾:“……”
她抬起頭,露出一張笑吟吟的臉,語氣輕快地補充道:“您走出來便會看見這赤霞花陣,自然知道我在認真學習。”
他長眉微蹙,背著光,眸色顯得深沉。
他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認真道:“錯怪你,我很抱歉。”
她笑著搖了搖頭:“是我言語不慎,冒犯殿下。以後不會了。”
有些事情沒辦法解釋。
她有過前世那段過往,誰都會以為她習慣了言語輕浮,以為她和韓崢相處就是那樣。其實真不是。她以前從未想過、說過那樣的話,否則方才也不會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