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當真是認認真真想娶你。”他道,“我父王寵妾滅妻,是整個大夏不宣的秘密。我自小活在沉悶至極的後宅,見到你,便如第一次見到了陽光。我一直在想,倘若這束光能照在我身上,那該多好!”
顏喬喬把手指藏在袖中,默默掐緊了掌心。
若這是肺腑之言,那他前世所作所為,豈不是更加該死。
“顏師……”
一道淡然的嗓音自身後傳來,打斷了韓崢——“韓世子請遵醫囑,靜心,寡言。”
顏喬喬心頭一跳,回眸望去。
隻見公良瑾面色微沉,大步行來。
他走得很快,純黑大氅帶著風。
他來到她的身旁,二話不說,探手握住她的右邊手腕,返身牽她向外走去。
男人的力量和溫度落在那隻曾經飽受摧殘的手腕上,她下意識打了個哆嗦,胸腔緊縮,渾身僵硬。
他蹙眉回眸,視線相對,看清了她眼睛裡的驚恐。
“莫怕,閉眼。”他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語氣卻放得極緩、極溫和。
顏喬喬依言閉上了雙眼。
牽引力道從手腕傳來,恍惚間,她仿佛回到了從前。
牽著她的人,是小將軍。
他的姿態那麼沉穩,跟著他踏出的每一步,都令人信任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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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心尖震顫,緊閉雙目,淚如雨下。
第37章 今夜留下
這一刻,顏喬喬的腦海中交織著三幅截然不同的畫面。
她以為的尋常破廟、尋常人販與獲救孩童;琉璃塔所見的邪詭血煞;前世被韓崢折斷手腕的一幕一幕。
無論是哪一幅畫面,此刻都已離她遠去——有一隻溫暖的幹燥的手,正牽著她走出所有不幸,將她帶到安全光明的地方。
她並不悲傷,卻難以抑制地淚若雨下。
她的身體顫抖得厲害,她不敢睜眼,在一片黑暗中汲取他給她的力量。
走出很遠很遠。
他終於停了下來。
“小、小將軍……”她垂著頭,哽咽道,“我錯了。京陵的百姓,點得起燈。”
他輕輕地笑了笑。
顏喬喬從未聽過這麼好聽的笑聲。
這個笑聲極好聽的小將軍,說話的聲音更是清潤撩人,他問:“知道自己從前瞎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顏喬喬感覺他似乎一語雙關。
“知道了。”她悶悶道。
他沒再說話,隻繼續靜靜往前走,遇到上下臺階時,他會停下腳步,溫聲提醒她一句。
顏喬喬漸漸便忘了,自己為什麼一直不睜眼。
越往前走,她越是覺得心中安寧靜謐。這一片溫馨令她貪戀不已,她不禁有所奢求,想要就這麼一直走下去、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
她感覺胸腔中異常飽滿,滿得像是盛滿了暖融融的液體,不知該往哪裡放。
*
山道和風細雨,另一邊的景象便有些悽風苦雨。
傅監院走進屋中時,看見韓崢唇色煞白,面無一絲血色。
他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門口,視線穿過傅監院的身體,神魂仿佛已經飛了出去,隻剩下一具空空的軀殼。
“監院,”他怔怔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公子與她不可能,對嗎?”
傅監院冷笑一聲:“你管天管地之前,先管管你自己!”
“我?”韓崢恍惚回神。
順著傅監院的視線一看,便見那三根指甲開裂的手指嵌到了竹榻的床縫裡面,乍一看,仿佛在受什麼籤刑,鮮血已淋漓不休。
韓崢:“……”
他縮了縮手指,執拗抬頭,再問:“大公子與她絕不可能,對嗎?”
傅監院抿住唇角,慎重地點了點頭。
“莫要操心那些有的沒的,大公子他,自有分寸!”
監院大人一錘定音。
韓崢扯唇笑了笑:“是啊。關我屁事,我就一廢人!如今尚能一用的,便隻有這些年讀的書——我若全門拿優,監院能否通融通融,容我留在院中做個夫子,以免出門橫屍。”
說起這個,傅監院不禁有些許赧然:“楊川(對韓崢下手的兇手)素日穩妥,萬萬沒想到竟能被財帛收買,險些釀成大禍。此事,我昆山院也有不可推脫的責任,我會與院長說一說,盡可能許你些方便。”
“那便提前謝過監院了。”
“唉。”
昔日自信爽朗的青年,如今徒留嘆息遺憾。
*
夜色極深。
濃濃的、沉沉的,像一張深黑的大絲絨,罩在身上,落在腳下。
走了很遠、很遠。
顏喬喬感覺到小將軍的掌心隱隱開始發熱,他的呼吸也略微沉重了些,時不時便能聽見。
有風從前面吹過來時,她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
清冽之餘,染上了男子特有的溫度。
他的身體一直不是很好,她知道的。也許,上蒼也覺得他太過完美,總得收走些什麼。
她很想問一句,殿下是不是累了。
可是私心裡卻又有些不舍得小將軍。
心髒飽漲得厲害,盛滿了甜甜酸酸。這隻手腕曾遭遇過一次次辣手摧毀,她曾以為這樣的傷害永遠不可能被治愈。此刻,她卻安安心心地,將它交到一個人的掌心。
她不禁怔怔地想,韓崢第一次折斷它,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那個時候,因為大西州冷眼坐視神嘯入侵,遲遲不願發兵,顏喬喬與韓崢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韓崢借口說他隻是世子,出不出兵的事情他作不了主。然而沒過多少時日,鎮西王便將王位傳給了他,自己做甩手掌櫃去了。
韓崢自此成了鎮西王——有心爭權奪利,無意保家衛國。
顏喬喬看透了他,更是怒極。她想要離開鎮西王府,去找父兄。
韓崢便將她禁足在後院,不許踏出一步。被囚禁之後,兩個人的關系更是降到了冰點,韓崢每次踏足她的院子,她總是把一切能砸碎的東西通通扔到他的身上。
再後來,京陵那座空城,破了。
顏喬喬心中繃了許久的弦,也斷了。
韓崢終於發兵。他長袖善舞,聯合幾家力量,共同收復京陵,奪回失地,將神嘯趕回老家。一切順利得仿佛有天神附體、氣運加身。
青年王者更加意氣風發,凱旋那日,他連染血的鎧甲都未脫,便直直到院中找她。
他臉上的笑容極燦爛,上來想摟起她轉圈圈。
顏喬喬兜頭便扇了他一個耳光。
韓崢愣了好一會兒。
她在他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鬢發微亂,雙眼通紅,怒極恨極。
她親眼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點一滴冷凝,凍結成冰。
他抬起拇指,緩緩揩掉了嘴角滲出的幾絲鮮血,旋即,帶著血的粗粝大手捏住她還未來得及收回的手腕。
他湊近了些,一字一頓地問她:“你夫君凱旋,你給誰哭喪。”
顏喬喬根本不怕他,她罵他叛國賊,她抬腳踢他踹他,她情緒崩潰,似乎還衝他吼了一些什麼話……大約便是他就像隻黃袍加身的猴子。
他也漸漸情緒失控。他的身上還沾著神嘯人的斑斑血痕,他剛經歷了鐵血殺戮,呼吸裡都是暴戾的血腥氣息,他以為她會崇拜他、敬愛他,她卻一直朝著他大吼大叫。
他應當是……想要她閉嘴。
他說閉嘴,閉嘴,閉嘴。
她不閉,衝著他吼破了嗓子。
他捏緊了她的手腕,咬著牙、紅著眼,將它往後折去。
“疼不疼?疼就說啊。我也疼啊夫人。我的心比你疼上一百倍。”他的聲音很恐怖,眼睛大睜著,迸出一道道血絲。
顏喬喬死死咬住唇,直到聽到自己腕骨傳來清脆的斷裂聲。
疼痛讓她清醒,也讓她迷茫。
那一天,韓崢倒是沒有欺負她。他傳來醫道宗師為她治療,當晚,他歇在了與她一牆之隔的地方,不知從何處找來了兩個女子,足足叫喚了一整夜,吵得她不得安眠。
那是韓崢第一次折斷她的手腕。
因為當時情緒太過激動,頭昏腦漲,疼痛反倒是悶著、收著,鈍鈍的,不是特別難忍。
後來還有好幾次。
如今回憶起來,有些她能想出原因,大約便是某些故人讓他想起了某些舊事。有些她卻不明所以,大概是在外面聽說什麼、看到什麼,於是便來尋她發瘋。
她好端端坐在窗榻下喝茶,他從身後覆過來,笑著拿走她手中的茶杯,折了她的手腕,將她摁在茶案上……她做過最可怕的噩夢遠遠及不上他帶給她的一切。
那麼些年,即便自己不小心碰到自己的手腕,也會感到一陣心頭發寒,悚然驚顫不止。
她一度以為自己一身暗傷,永遠無法治愈。
今日,卻有一隻溫暖的手牽著她的手腕,將它置於掌心。
細細一截雪玉般的腕,輕輕一折,便會折斷。她閉著眼睛,一步步隨他踏過山道,心中卻絲毫也不曾害怕。
這是她的小將軍。
再次相遇,讓她更加全身心信賴的小將軍。
*
到了。
這一路上,他曾數次放緩步伐,卻未像此刻一樣停下來。
他停住了腳步,轉身,面對著她。
她雖未睜眼,卻能夠感覺到他的視線。那雙清冷、溫和、透徹至極的眼睛,此刻正靜靜地端詳著她。
她的心髒“怦怦”直跳,心間仿佛縈繞著自己柔軟的聲音。
她在心中喚他。
小將軍……小將軍……
世間怎麼可能有人會不喜歡小將軍呢?
這個人,擁有整個大夏最耀眼的容顏,可他身上最不值一提的,正是皮相。他的優點她用三千字都說不完,他溫潤若玉,孤直如松,氣度風華舉世無雙。
誰能不喜歡小將軍呢,不喜歡他,那便是真的瞎。
隻不過……
他和她,可以是小將軍和顏俠女,也可以是少皇殿下與他的忠臣。
僅此而已,絕無其他。
隻有這樣,她才能待在他的身邊啊。
顏喬喬感覺到那隻大手在一點點松開她的手腕。
她緩緩睜開眼睛,發現兩個人已站在了清涼臺的殿門前。
他靜靜凝視著她,氣息比往日沉了些。
薄唇微啟,嗓音清冷低沉,帶著令人心顫的磁意。
他道:“今夜留下。”
第38章 先天之境
“今夜留下。”
公良瑾嗓音清而寒,不是疑問而是篤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