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崢熱愛播種。登基不過短短七年,宮中大大小小的嫔妃便給他生了整整兩隻蹴鞠隊,就連秦有妙被鬥死的時候都是懷有身孕的。
唯獨她,又黑又苦又澀的避子湯一喝便是八年整。
赤紅之母……顧名思義,極可能與子嗣有關。韓崢和父兄一樣,瞞著這個秘密不告訴她。反正他待她都那樣了,也不在乎多一個誤會。
顏喬喬委屈得發笑。
“什麼樣的毒值得那樣瞞著我?阿爹和大哥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即便知道自己中了毒,即便知道是孟安晴下的毒,那又怎麼樣?她總不能因此便尋死覓活吧?
公良瑾上前一步,站到她的面前。
他的影子罩住了她,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沒事了。”他沉聲道,“我在,會看著你。我說過,你不喜之事,不會再發生。”
“殿下……”
她又一次清晰地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清幽、寒冽,仿佛帶著細碎冰屑。
此刻的殿下仿佛有些不同,清冷的氣息像一隻繭,將她這隻小蟲子整個包圍。
他很高,影子落下來,仿佛帶著沉沉的質量。
她的心髒沒著沒落地跳了一下,她見他抬起一隻手,在觸到她頭發的前一瞬,動作微頓,退開了一步。
旋即,顏喬喬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殿下。”一位內侍模樣的中年男子疾步到了近前,長身施禮,然後說道,“君後尋到了作出治國策的能人,讓我來稟殿下——先生有大才,君後與之相談,獲益良多。且,先生不願出山沾染世俗塵埃,隻隔著茅廬與人論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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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清了清嗓子,稟一句君後原話:“君後雲,‘告訴少皇殿下,女先生雖值妙齡,看世事卻已通透明澈,絕不會吃了他,讓他過來一晤’。”
顏喬喬看了看公良瑾。
公良瑾微微動了下眉梢,也側眸看了過來。
視線相對。
他淡聲道:“做娘的,就怕兒子孤獨終老。”
顏喬喬:“……”
仿佛聽出那麼一絲怨氣來著?
中年內侍再施一禮:“殿下?”
便在此時,城牆上再一次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來的是破釜。
“殿下!”破釜大步來到近前,拱手稟道,“昆山院傳來消息,韓崢遇刺!”
顏喬喬不禁微微睜大了眼睛:“他不是在護心池吊著命?”
破釜輕咳一聲:“就是在池子裡遇刺了!”
“膽大包天。”公良瑾冷下臉,對中年內侍道,“請轉告君後,韓世子遇刺,我驚且怒,便先回去捉拿刺客了。”
“殿……”
公良瑾疾步離去,隻留下一道孤峭寒冽無情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錯覺,顏喬喬倒覺得他的腳步有些……輕快?
第36章 多年愛慕
“殿下,殿下……”
破釜揮動一對大腳板,風風火火追在公良瑾身後。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韓世子他……”
公良瑾豎手打斷。
背影更加利落,黑氅在夜風在飛揚,一副刻不容緩的姿態。
顏喬喬趕緊拎起裙子,小跑著跟上前去。
下了城牆回頭一望,隻見那名宮中內侍仍站在牆道口,衝著殿下的身影揚起右手,表情凝固,似喚非喚。
顏喬喬偷偷抿唇笑了笑,加快腳步,跟隨公良瑾登上停在城牆下的馬車。
公良瑾拂開衣擺,端坐於主案後方,抬眸,示意破釜可以稟了。
破釜眨了下眼睛,目光落向公良瑾開始挽袖汲茶的手,暈乎乎續上方才被打斷的思路,稟道:“……殿下請息怒,韓世子無礙,兇手也被當場抓獲,可惜叫他咬毒自盡了。”
“韓崢沒死啊?”顏喬喬萬分失望。
破釜搖搖頭:“兇手趁人不備,將韓世子的頭臉摁入池中,試圖制造意外溺亡的假象,幸好他及時醒來,擊打水花吸引到旁人注意,瀕死之際被人救下。”
顏喬喬遺憾得捏拳捶椅,咬牙切齒替兇手著急。
怎麼就沒死呢?怎麼就叫人給救了呢?
恨隻恨不能飛回案發現場,助兇手一臂之力。
正在摩拳擦掌時,忽然感覺臉皮隱隱有些發冷,抬眸一看,原是公良瑾目光靜淡,正涼涼瞥著她。
顏喬喬趕緊一個激靈挺直身板,鏗鏘有力地喊冤:“我沒殺人!我不是我沒有我冤枉!”
公良瑾:“……”
破釜:“……???”
公良瑾揮揮手,示意破釜不必理會這個活寶。
破釜一臉迷茫地撓著頭,繼續說道:“兇手是昆山院一名執事,姓楊,在他的住處搜出不少大西州的珠寶財物,並有一封大西州密函,上書‘趁他病要他命’這六個字,筆鋒力透紙背,看著字跡像是興奮而癲狂,密函已由專人鑑定,確認出自韓二公子韓榮之手。”
公良瑾微微頷首。
顏喬喬也默默點了點頭,暗道,原來是韓榮。
是他,便不稀奇了。
韓崢有一個庶弟、一個庶妹。韓榮便是韓崢同父異母的庶弟。
韓榮這個人,野心很大,腦子卻跟不上趟。
前世,此人陰謀手段層出不窮,處處針對韓崢,卻每次都被韓崢抓住痛腳,輕松痛打落水狗。
要不是鎮西王寵愛韓榮生母,對這個庶子屢屢偏袒的話,韓榮早已被韓崢喂了野狗。
在韓崢登基之後,韓榮非但沒有及時醒悟抱大腿混個闲散王爺當,反倒更加瘋狂地行刺,就想著殺了韓崢繼承帝位,結果自然是不得好死——觀其一生,大約便是那種徒惹笑話的跳梁小醜。
如今韓崢有難,韓榮若不落井下石,倒不像他了。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顏喬喬果斷給兩世韓榮蓋棺定論。
韓榮來上這麼一出,昆山院必會加強防備,再想對韓崢下手,可就難如登天。
顏喬喬幽幽嘆了口氣,心緒復雜難言。
在一片寂靜之中,馬車“轆轆”駛上昆山,抵達目的地。
踏入蓮藥臺之前,公良瑾回眸,無奈地瞥了顏喬喬一眼,嘆息道:“好歹也做一做表面功夫。”
顏喬喬:“……哦。”
她抬了抬眉眼,擺出憂心的模樣,跟隨公良瑾走向重重嚴密封鎖的蓮藥臺。
*
再見韓崢,顏喬喬不禁怔忡了片刻。
韓崢的身上發生了太多變化,乍一看,她險些沒能認得出來。
在她的記憶中,韓崢要麼神採飛揚,要麼陰鸷暴戾。這個人總是高大的、健壯的、強勢的、咄咄逼人的。而此刻,半倚在竹床上的青年卻蒼白而脆弱,臉頰消瘦,鎖骨突出,英俊鋒銳削減了大半,顯出些柔和俊秀。
他穿著寬大的白色布袍,右臂空蕩蕩,正在與傅監院說話。
“韓榮這是相信您的醫術,認為您能夠妙手回春治愈我這個廢人,這才急切出手。”韓崢嗓音嘶啞,聲氣低弱,帶著自嘲的笑意,“您可以把這當作對您的褒揚。”
傅監院直言道:“不可能。你能撿回一條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想要恢復如常、再踏修途,那是痴心妄想!”
韓崢笑了起來,笑容十分無奈:“……您重復過好多次了,我知道的。眼下是韓榮他不知道,您該對他去說。”
“我自然會……”傅監院話音一頓,望向門口。
眾人齊齊起身,拱手:“見過大公子。”
公良瑾豎手示意眾人不必多禮。他行至竹床前,垂目望向韓崢。
到了近前,更能看到許多細節。
在水下窒息掙扎時,韓崢的臉蹭到了池壁,額上傷口擦破,眉骨旁留有一大片赤紅與青紫,一看便知道經歷了殊死掙命。
他用左手抓撓池壁,生生崩了兩三處指甲,裂開的斷縫中仍殘留著護心池的石屑碎末,望著都鑽心疼。
“見過大公子。”韓崢縮了縮膝蓋,表示躬身行禮。
“韓世子無需多禮。”公良瑾聲線淡淡,“你且安心將養,此事我會徹查,絕不姑息。”
韓崢低頭笑了笑:“多謝您。”
默了片刻,他又道:“我父王若是把韓榮打半死,便那麼算了吧。否則也是推些替死鬼來殺,沒必要。我都這樣了,隻想積點福,平安富貴混過一生。”
韓榮身在大西州,倘若鎮西王執意包庇,自然有一萬個辦法拒絕將他押送入京。
韓崢笑著朝公良瑾抬了抬左手,虛虛擺出拱禮的模樣:“我這廢人沒用了,父王除非老樹開花,否則怎麼也要保韓榮。回頭,我恐怕還得‘自願’拖著病體到您面前替韓榮求情——這事兒提前給您稟一聲,免得到時候您對我恨鐵不成鋼,以為我以德報怨,非包庇韓榮不可。”
韓崢如今這狀況,實在也沒必要整些虛禮客套,他說得坦蕩,旁人倒是聽得唏噓。
天之驕子,怎就落到這麼個下場。
公良瑾微微眯眸,沉吟不語。
“大公子,”傅監院拱手道,“可否借一步說話,關於病人的事情……”
公良瑾頷首:“可。”
他不動聲色看了沉舟一眼。沉舟悄然上前,立在顏喬喬身邊。
傅監院與公良瑾離開之後,屋中立刻靜默下來。
顏喬喬心中感慨,一時也是百感交集。
她自然很清楚韓崢與韓榮那些恩怨。韓榮手段拙劣,卻屢屢能夠全身而退,正是因為鎮西王執意偏袒。
說起來,韓榮這個賊眉鼠眼的家伙還曾對顏喬喬心懷不軌。那時韓崢剛睡了林天罡送來的美人,顏喬喬不信他是無辜,韓崢賭咒發誓,甚至給她下跪,她隻無動於衷。後來韓崢也惱了,幹脆領軍出門,去尋西梁人晦氣。
便是那段日子,韓榮沒臉沒皮往她面前湊,還試圖動手動腳,被離霜教訓了好幾次。
忽一日,韓榮找他父王借來了兩名高手,將離霜逼到院外,他則嬉皮笑臉直往顏喬喬身上貼。幸好韓崢及時趕回,當著顏喬喬的面痛下狠手,差點把韓榮當場打死。
後來韓崢被鎮西王罰了兩百軍棍。老爺子親自動手打的,打得韓崢一個月下不來床。
想著往事,顏喬喬心緒復雜難言。
虎落平陽被犬欺,韓榮那小人,今生可要風光了。
“顏師妹……”病榻上韓崢忽然開口喚道。
顏喬喬眨了眨眼,望向他。
病弱的青年笑得風度翩翩。
“那一日,我自覺捱不過去,便對顏師妹說了些無禮的話。”韓崢坦誠道,“實不相瞞,其實是有私心的。”
顏喬喬微微眯起眼睛,抿住唇。
韓崢那日看著是真的要死了。被送入護心池之前,他曾對她說,倘若他未死,娶不到媳婦,便找她。
“什麼私心。”她冷靜地開口問。
她才不怕。殿下說過,絕不會讓韓崢道德綁架她,逼她嫁給他。
韓崢微笑:“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世事最愛捉弄人,倘若有人深切盼著我活命,我八成是要被老天收走。倘若有人巴望我死,我反倒還有一線生機——便像蒼蠅老鼠蟑螂蝗蟲,最是除之不盡。於是我故意說那話,將自己變成一隻惹人嫌的臭蟲,這不,活下來了!”
他笑得十分開懷。
顏喬喬:“……”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這樣的韓崢,陌生之極,就像是徹底換了一個人。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哦,不客氣。”她木然回道。
韓崢輕聲笑道:“如今我已是廢人,再不會想那些。今日,便當是與前塵往事道個別——師妹應當不知罷,其實我暗中心悅你,許多年。否則春日宴那天,我也不會唐突造次。”
顏喬喬抿唇片刻,面無表情道:“韓師兄,我們不熟。”
“是不熟。”韓崢很大方地笑起來,“但你是昆山院第一美人——不,嚴格來說,整個京陵就沒有比你更好看的姑娘。你生得惹人注目,心下留意你之後,便會發覺你性情直率活潑,比任何一個女子更有趣。哎,你別皺眉,往事已矣,你隻當是看到了韓某人的墓志銘。”
顏喬喬:“……”
“你打人的模樣可好看了。”韓崢輕聲笑道,“拎著裙子踹人,當真是有辱斯文。還有,你用過的筆,每支筆杆都是禿的。再有便是,你總對著窗外打呵欠,以為無人看見,其實……”
他輕笑,止住了這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