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便是前世隻在空城傳說中出現過的移形換影!
陣光閃逝之間,執事周身被流淌的金光包裹,一步踏出,金光曳動殘影,如飛蛇般蜿蜒至百丈之外。
再一瞬,金光掠過石臺,沒入一片蔥翠清涼。
這便是陣道大宗師的力量!
顏喬喬激情澎湃,心向往之,怔怔望向金光消逝的方向,一時竟忘了自己處境堪憂。
不過十幾息功夫,隻見遠處金光一閃,拖著搖晃金尾巴的執事身影出現在視野中。
幾步之後,執事定定站在了面前。
他用雙手挑起一張紙帛,稟道:“這是大公子的回復。”
院長接過,隻見紙帛上端端正正書寫一個漂亮的大字——“知”。
這還是顏喬喬第一次看到公良瑾的字。
字如其人,清雋、溫雅、風骨無雙。
“很好看嗎?”小老頭負手湊近。
顏喬喬下意識點頭。
“那就臨摹萬遍,明日放學交到萬陣臺。”小老頭笑容慈祥。
顏喬喬一驚,負隅頑抗:“……萬陣禁止學生擅闖,院長。”
小老頭不以為然:“那我就收你做徒弟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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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
為了收拾她,犧牲這麼大?
她捧著殿下漂亮的大字,缺覺的大腦有點暈乎。
殿下的“知”字寫得那麼好看,臨摹一萬遍似乎也……還好?
院長率領執事走出幾步,忽然回過頭來,露出惡魔微笑。
“我說的臨摹一萬遍,包括背面哦。”
說罷,小老頭心滿意足地挑高眉毛,運陣離去。
顏喬喬:……?
她戰戰兢兢翻過紙帛一看,隻見上面是方才她故意假寫的刻板字跡——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顏喬喬:“……”
一、一萬遍?!
第13章 面如離霜
山風刮過勤業臺一排排棺式黑木樓,送來冽冽寒峭。
此情此景,當真是極應顏喬喬心境。
她仰天長嘆一聲,悲壯地卷起手中紙帛,拖著沉重腳步回到赤雲臺。
身軀往床榻上一扔,她放空雙目,迷惘地望著床帳。
話本裡重生是復仇,她卻是歸來欠債——不到十二時辰,她已負債累累,滿心滄桑。
不幸中的萬幸是,少皇殿下沒有用另外那張字帖給院長回復。
她隱約記得,那張字帖抄的是《太上清玄大妙菩提先師答諸天十方金剛信者一百零八問之第九十六問:炁者道之本真也無淨無不淨不垢亦無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呼……”
謝天謝地不是它。這麼想著,心情立刻便愉悅起來,畢竟兩害相權取其輕——但凡有一點安慰自己的餘地,顏喬喬總能沒心沒肺瞎樂呵。
而且明日逢五,無課,她可以一整日安心待在赤雲臺抄書。
顏喬喬把心緒放空,神思悠悠,眼皮垂落,漸漸潛入迷夢。
——她夢到了前世的事情。
前世這一日,她渾渾噩噩,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度過。
快入夜時,韓崢敲開了她的庭院門。
他帶著一副藥過來,進入院中之後,很謹慎地與她保持著近一丈距離,低眉溫聲安撫她。
他說他在蓮藥臺盜了份病案,寫上她的名字,替她向徐夫子告過風寒病假,讓她無需擔心今日缺席的事情。
他一身風塵,鬢角汗湿。之所以此刻才出現,是因為他在傍晚時分悄悄下山趕去城中,尋了間口碑最好的藥堂,抓來一副避子湯——他極願娶她,但他猜測她必定不願奉子成婚。
問過她的意思後,他便蹲坐在廊下給她熬藥湯。
狂傲強勢的青年縮在小小的四方凳上,倒顯出幾分討好可憐。
遞上藥碗時,韓崢變戲法一樣掏出城中買回的蜜餞、玫瑰糖,還有她素來最喜歡的玉堇膏,供她服苦藥之後潤一潤甜。
他笑著說道:“你這口味也是怪得很。又苦又涼的玉堇膏,不曾見哪個女子愛吃它。”
夢中的顏喬喬怔了很久。
她把手指落在那份清涼苦澀的玉膏上,輕撫片刻,用沙啞虛弱的聲音平靜地告訴他,“今後,再不吃了。”
一滴淚水劃過她緩緩揚起的唇角。
“再不吃了。再也,不吃了。”她重復。
手指一松,玉堇膏落回桌面,跌翻了盒蓋。
後來,她再沒有吃過玉堇膏。
她感覺到周身空氣越來越稀薄,胸口仿佛揣了一隻極酸澀的青梅,一縷一縷滲出汁來。
很難過。
澀意越來越濃,濃到令她哽咽出聲,驚醒了夢中人。
顏喬喬長吸一口氣,驀地坐起身。
心間一片悵惘,淚水滑過酸漲的兩腮,唇齒澀極,怔怔無言。
夜色如水般沁涼。
顏喬喬的神智一絲絲清明,夢境褪色,變成了一觸即散的灰白殘香屑。
憂思愁緒迅速消淡。
她探身抓過一條絲帕,擦掉眼淚,擤了鼻子。
搖搖頭,既清醒又茫然。
不就是夢見個避子湯嗎?她眨著眼睛,被自己夢中的矯情驚呆了——就這?
韓崢後來可是請她喝了一輩子湯呢。
就這,也值得涕淚滿襟?
她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手中糊成一團的湿絲帕。
怔了片刻,天靈蓋上忽然落下一道驚雷。
她想起,昨日觀水臺上兵荒馬亂時,少皇曾借過她一條絲帕,她擦過之後,似乎就……就……就隨手還給他了。
“!!”
顏喬喬“啪”一聲捂住了臉,心髒揪成一團亂麻花。
前世,她與殿下從無交集,好賴還能保住“一個平平無奇陌生美人”的好印象。今生,她已經完全不敢想象自己在殿下眼裡是個什麼模樣——她在殿下面前究竟還有多少驚喜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罷,罷罷。
何以解憂,唯有抄書。
因為平日不怎麼做課業的緣故,顏喬喬的書室中堆滿了空白的紙帛,她抽出一沓,捧到書案上,沾墨開始臨摹。
“知”
不知為何,這個字竟越看越像一張清雅的白絲帕。
顏喬喬:“……”
*
朝陽初起時,赤霞株的枝頭花堪稱盛景繁華。
團團疊疊的紅雲鑲上金邊,花瓣清透,似一張張赤紅的玉質蟬翼,投向院中的光影染上緋紅,幻若仙境。
顏喬喬無心欣賞,落筆如飛。
她要先抄完一萬遍“知”,再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自幼時起,她做事便是習慣先揀著容易的做,把困難都留到後頭——說不定遇到個什麼意外,難的也就不用做了——再準確一點說,隻要她捱得夠久,爹爹或者大哥總會看不過眼,順手幫她把問題給解決掉。
如今回憶當年,著實十分汗顏。
赤霞株的花影一寸一寸移過庭院,顏喬喬盤膝坐在矮案面前,看著身側漸漸疊高的紙帛,心中成就感滿滿。
沒五千也該有三千了吧?
“叮鈴鈴~”
屋檐下風鈴晃蕩,一道女聲飄出來,“開門是我,蔣七八。”
顏喬喬將筆擱入筆架,起身,穿過庭院,將人堵在門口。
“我很忙,長話短說。”絹花姐妹之間向來無需客套。
蔣七八面露古怪,嘖道:“你就這麼對待你的救命恩人?”
顏喬喬:“?”
“道法課你也敢缺?”蔣七八陰陽怪氣道,“我敬你是條壯士。”
顏喬喬:“?”
道什麼法,法什麼課,什麼法課?
見她一頭霧水,蔣七八不禁挑高了眉梢:“不會吧不會吧,你不會以為逢五都是休假吧?”
“難道不是嗎?”顏喬喬震驚失措,懷疑人生。
“呵!呵!”蔣七八由衷贊嘆,“你是真的心很大。怎麼,你以為躺著睡大覺修為它自己就噌噌往上漲?”
顏喬喬恍然大悟——逢五,是領悟了道意的優秀學生們精進的課堂,隻有墊底的菜雞可以休假。
在昆山院待了這麼多年,突然發現它竟還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不然我下次再去?”顏喬喬扶額,“蘊靈臺的夫子應當不知道我頓悟的事吧。”
蔣七八微笑:“你猜猜昨夜碧心臺的蓮池裡下了多少餃子,再猜猜你的事跡是否已經如雷貫耳?”
“……”
出門之前,顏喬喬特意繞回書室點了一遍自己臨摹的紙張,算算自己還需要多少時辰。
“499、500、501……沒、沒了?”
心喪若死,莫過於此。
*
途經清涼臺,顏喬喬在遠處掃過一眼,見樓閣空空。
殿下逢三、七日便會在小亭中撫琴。
前日,是她最後一次見他出現在那裡——當然那是前世的事情了。
“哎哎你知道嘛,”蔣七八踮腳眺望清涼臺大殿,抬手臂拱了拱顏喬喬,神秘道,“昨日傍晚,秦妙有死皮賴臉跟著蓮藥臺的夫子,想要混進大公子寢殿,你猜怎麼著?”
顏喬喬倏地回神:“嗯?怎麼著?”
“扔出來了!”蔣七八幸災樂禍,“大公子客客氣氣,說抱歉,家法嚴,不便接待。”
顏喬喬噗地笑出聲。
“除夫子之外,清涼臺可從未進過外客,姓秦的當真是想上天想瘋了心!”說完昨日的八卦,蔣七八擠眉弄眼地笑,“哎哎,院長昨日找你究竟何事?不會真是紅袖添香吧?”
一提這個,顏喬喬立刻就癟了。
“不,是給我上香。”
“……”
*
到了蘊靈臺,顏喬喬一眼就看到自己最不想見的人。
韓崢腰間懸系著黑色束帶,反手背劍,站在入口處四尺高的木臺上。
“遲到的,過來。”韓崢冷聲道。